郭倪白了郭倬一眼道:“二弟休得胡说!”
郭倬叫了起来:“我怎么是胡说呢?前日不是刚摆了定亲宴么?”
苏师旦疑惑道:“前日刚摆了定亲宴?郭都统,这是怎么回事?”
郭倪叹口气,显出十分为难的样子。
郭倬道:“大哥这有什么为难的,大郎定亲了不是还有二郎吗?”
苏师旦眼睛先是一暗,继而明亮起来,真可谓天不生绝人之路,这郭倪不是有两个儿子吗?对呀,大郎不成,可以用二郎替代。
“都统勿恼,”苏师旦说,“诚如二叔所言,大郎确已定亲,可由二郎迎娶。”
郭倪迟迟疑疑地道:“这……成么?”
“成,成,”苏师旦连连点头,“烦都统将二郎叫出,让下官见识见识。”
“这二郎……现今不在府里,前日过江去了扬州。”
苏师旦一时愣住无话。
忽然,郭倬转向苏师旦问道:“烦问苏公,小娘子是谁?”
“我朝信王之后,右武卫上将军吴曦之女……”
“吴曦之女?”
“正是。”
郭倬将酒盅狠狠一墩,脸色骤然变了,黑着脸道:“这事万万不成!郭吴两家已结怨三世,岂能通婚?!”
气氛倏地紧张起来,苏师旦一颗心拎到了喉咙眼,搜肠刮肚地寻找着词儿:“太尉勿要躁怒,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依下官看来,郭吴联姻,化解三代积怨,既是家门大幸,也是国家大幸……”
郭倬打断苏师旦的话头道:“苏公莫要劝解,我郭家的男儿断不会娶吴氏之女为妻!”
事情僵住了,苏师旦只得向郭倪投去求助的目光:“都统是睿智之人,请都统定夺。”
郭倪长长叹口气道:“二弟休要气恼,我们郭家与吴家的嫌隙是祖辈结下的,至今数十年过去了,就莫要再计较。”
“对对对,都统说得是。”苏师旦赶忙圆场,“郭吴两家结怨是祖辈的事,与后辈们无干。”
突然,郭倪的话锋一转:“只是郭氏一族人口较多,仅在江左的就有四五支。郭吴联姻,免不了众**谪。请苏公转禀少师,就说我郭倪将竭力周全。”
苏师旦猛然省悟,郭氏在江南人脉兴旺,时间拖得越长,不利的议论就会越多,梗阻也会越大,此事应速断速决。郭烨有此模样,料想二郎也应不差,于是问道:“二郎迎娶吴家小女有无妨碍?”
郭倪道:“无妨。”
“那就定了,”苏师旦拍板道,“今日下官做主,将吴晶许配与郭都统的二郎。请问二郎名讳?郭煐?好,明日下官就启程回京,禀报少师和皇上,只要卜卦无克,择一吉日将吴晶娶进贵府与郭煐成婚。至于定帖、相亲、双缄等,一概作免。”
返回临安,苏师旦向韩侂胄汇报了提亲的经过,说郭都统的长子郭烨已经订婚,将由次子郭煐韩迎娶吴曦之女。
韩侂胄也没有多想,在他看来,无论是郭烨还是郭煐都是郭倪之子。倒是应该速速成亲才是,免得夜长梦多,于是吩咐道:“赶紧知会吴曦,旬日之间将婚事办了。”
苏师旦道:“下官已跟他们言明,只要八字相合,定帖、相亲等繁文琐节一概作免。”
韩侂胄道:“此婚为圣上所赐,还合什么八字?”
就在韩侂胄紧锣密鼓地为郭吴联姻奔忙时,吴曦也没有闲着。
吴曦离开兴州来到临安时刚满十七岁。十七岁的吴曦是一个涉世不深的懵懂少年,一个涉世不深的懵懂少年独居京城,而且一住就是二十年,那种酸甜苦辣只有他一个人清楚。二十年中,前十五年爹爹健在,有些事情凭着爹爹的影响尚可周全,到了淳熙四年,爹爹病逝,这对于独居江南的吴曦来说等于地陷天塌。他不仅自此得不到爹爹的庇护,相反,爹爹一世的威名反而成了他的噩梦。皇上提防他,朝臣们疏远他,那些曾经受过爹爹以及祖翁弹劾、鄙夷、责罚的官员和将领们或公开打击他,或悄悄算计他。可以这样说,从淳熙四年直至如今,他窝囊得像一条狗。不,比狗还要窝囊。有些狗出自豪门,凭依权势,趾高气扬。他呢,他倚仗谁呢?在京城,乃至整个江南他没有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更别说倚仗。对于白眼、诋毁、暗算,他只能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甚而遭受了屈辱还要赔上笑脸。好在吴曦有钱,从祖辈起就在剑州以北几个州郡购置了大量田地,这些田地的租钱每年都要拿出一定数额供吴曦花销。有了钱自会摆平一些事情,也能挣得一些面子。
吴曦兄弟四人,他排行第二。很多时候他怨恨爹爹,兄弟四人凭什么单单把他留在京城?他知道他是爹爹的人质,可当人质也应该是哥哥吴旴。自爹爹病逝起,吴曦便断绝了回兴州的念头。爹爹不在了,以他目前的资历和声望,即便回到兴州也难有作为。在爹爹病逝后的那段时间里,他知道朝廷围绕着是否派他回兴州争议颇多,举棋不定。他却像个局外人,既没有恳请皇上恩准自己奔丧,也没有求助宰执们从中斡旋,每日只在自家府中设灵祭奠。此举为吴曦赢得了不少人心,否则,太皇太后驾崩后的攒宫使就不会落到他的头上。三月初,他从绍兴返回京城,陈自强暗示他,少师着意让他去殿前司。对于久无职事的吴曦来说,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任职殿前司,虽然只是副都指挥使,那也是许多武官梦寐以求的位置。
然而,好事还未到手,糟心的事却来了。
与郭氏联姻,这是吴曦最不情愿的事情。在江南这些年,他没少受郭氏一门的气。就说那个挤掉他的李爽,如果没有郭杲撑腰,怎么会东山再起?然而,偏偏提议吴郭联姻的是韩侂胄。如果换作其他人,他会谢辞,或是婉拒,可在韩侂胄面前,他不能。
一连数日吴曦闭门不出。上午去后院演习刀法,下午在书房练书作画。演习刀法是一名武将的立身之本,而练书作画则是吴曦的静心之道。这些年来,吴曦就是靠练书作画一次次排遣胸中的孤寂和郁闷。现在,吴曦一边练书作画一边思忖,跟郭家通婚一事如何向娘子开口?
吴曦的娘子姓安,安氏为蜀中望族,族中名气最大的当属安惇,崇宁年间官至同知枢密院事。安氏的祖上跟安惇是堂兄弟,其祖翁曾做过知县,安惇死后遭贬,安氏的祖翁也受到牵连。安氏的爹爹是广安有名的富商,与吴挺多有交集,于是由吴挺做主,将安氏许配给了吴曦。吴曦与安氏结合虽为父母之命,但两人感情甚笃。成婚十余年吴曦没有纳妾,府中也没有歌姬。在有钱人家豢养歌姬成习的临安,吴曦是个特例。
安氏识字不多,为人却极其温厚贤淑。对于安氏而言,家庭就是她的全部。安氏育有一女两男,长女名吴晶。自己识字不多的安氏十分支持吴晶读书,从小就为她专门聘有家教,先读李氏的《蒙求》、司马光的《居家杂仪》、班昭的《女诫》,继而读《孝女经》《列女传》。吴晶聪明,悟性好。按宋代律法,女子年满十三岁即可出嫁。如今吴晶已满十六岁了,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龄,可在家里,无论是安氏还是吴曦,从来不提这件事儿。难以割舍只是缘由之一,重要的是嫁给谁?以吴家目前的状况,到哪儿去找一个理想的婆家?
很显然,郭家并不理想。这除了与郭家长达数十年的恩怨外,还有郭倪的为人。在吴曦看来,无论是郭倪,还是郭僎、郭倬,均属志大才疏之辈,吴曦从内心里瞧不起他们。就在吴曦一边作画一边思忖之际,安氏轻轻推门进来,立在吴曦背后观望一阵,问:“郎君所画为何?”
只见,宣纸上一辆玉辂缓缓而行,前面是六匹青马,各戴铜面,披彩色纩缯,垂璎珞流苏;其后是大队卤簿,锦旗招展,鼓乐喧天,一排排仪卫金甲明亮,雄健威武。街道两旁是如林的禁军,禁军背后是翘首的万民。吴曦回过身来,笑问:“娘子请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