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完对蒙古人的防御,贾似道接着道:“据各军呈报,鄂州大捷立功将士两千四百二十五人,请朝廷恩赏。”
可此话说完,不仅赵昀无语,三名宰执也一齐沉默。
贾似道有些诧异,问道:“陛下是否嫌恩赏过滥?”
“不,鄂州一战关涉国家存亡,恩赏再多亦不足惜。转官升秩,可令制司造册报来。至于赏钱……”赵昀话没说完,便抬眼看了看皮龙荣。
皮龙荣迟疑道:“贾相公有所不知,去岁因鞑虏南侵,仅军费一项就支出了四千三百万。八月为解鄂州之围,朝廷无钱,只得预支了今年的夏税。”
闻言,贾似道愣住了。朝廷的财政状况不好他有所耳闻,但恶化到如此地步他没有想到。
“自蒙鞑窜犯以来,京西南路已残破不堪,川蜀五路更是丢失大半。我朝全年岁入不过六千万,军用耗费十之八九,如今百官俸禄均由内府代支。”说到这里,皮龙荣苦苦一笑,“近几年激赏战功,内府多有支出。”
赵昀也苦笑道:“不瞒众卿,内库原有几百万两银子,如今业已耗尽。”
贾似道愣怔片刻后道:“虽然财政匮乏,但激赏不可辍止。至于赏钱如何筹措,待臣与其他相公详细议来。”
闻言,赵昀点头道:“如是甚好。”
来到政事堂,吏胥已为贾似道备好了办公的房间。
“有司统计,此次赏鄂州大捷共需帑币三百二十万贯。只是下官没有想到,官库虚空如此。”贾似道将皮龙荣、朱熠、沈炎召来,商议如何筹措赏钱。
皮龙荣长叹一声道:“绍定年间,我朝州郡两百有余,自从鞑虏南犯以来,川蜀失去大半,京西、淮西也多有残破。目前我朝仅有百余州郡完好。以百余州郡的财赋,负担两百州郡的事务,窘迫可想而知。”
朱熠一针见血道:“关键是军用过大。全国正兵虽然不足十万,可各地新军数不胜数,比如潭州,既有飞虎军,前一阵子又冒出个斗弩社。向士璧呈报户部,申领五千人军饷。”
向士璧为潭州守臣。去年初四川合州告急,朝廷命贾似道总督各路兵马援蜀。当时,向士璧兵力雄厚,贾似道传檄命其将军事移交给吕文德。向士璧不听,还说贾制置有眼无珠,为什么将军事付给“黑炭头”(吕文德绰号)?
“向士璧设立斗弩社未申报枢府。”贾似道阴着脸道。
沈炎接着道:“创设新军骗取军费不唯潭州一地。近些年新军崛起,兵员激增。正兵不足十万,新军三十万不止。”
这里要说一说兵制。南宋初年,朝廷罢岳飞、韩世忠、张俊三大将兵权,将行营诸军改为御前诸军,全国先是设立四大都统司,继而分为九个都统司,这种体制一直沿袭至开禧年间。开禧北伐,各都统司迭遭败绩,朝野失望,于是新军创立,但各地创立的新军并不隶属都统司。新军先是隶属三衙司,继而隶属各路帅府。比如潭州飞虎军,原为辛弃疾任职湖南时创立,初属步军司,后来转隶湖南安抚司。随着宋蒙战事进行,不仅沿边各路有新军,一些内地州府也组织新军捍卫乡土。但新军崛起,衍生出另一弊端,那便是武将坐大。过去,兵马属都统司,都统司隶属枢密院。如今都统司名存实亡,枢密院如同虚设,各地制司、帅守,甚至州郡守臣都有了自己的人马。赵宋国策是以文制武,一旦武将掌握大权,自然瞧不起文官。
贾似道又问:“各地新军,可有员额?”
朱熠回道:“员额虽有,可都有突破。就说潭州飞虎军,定额二千五百人。如今已达八千余人。”
皮龙荣是潭州人,对向士璧守潭多有感激,遂维护道:“潭州飞虎军虽然超编,却是实籍。高达守襄阳,创忠武军,申报八千员额,虚籍四千。”
提起高达,贾似道的脸阴得更加厉害。此次援鄂,贾似道见识了高达的狂傲。但凡出战,先要粮钱,否则,命兵士赴枢密行府门前喧哗。贾似道是文臣,喜戴幞头,高达当着众军戏称其为“巍巾者”。每逢贾似道登城督战,高达便叫道:“巍巾者何能为哉?”
贾似道坐镇两淮,倚靠的是吕文德、李庭芝等亲信将领,京湖战区的武将们与贾似道隔膜生疏,自然遭到戏谑。大敌当前,他只能隐忍。回京途中,贾似道一直在思谋着整治骄兵悍将。在他看来,国势衰微,其中之一便是军令不行,军纪废弛。可如何整治,他暂时还未理出头绪。但打算军费,惩治贪腐,使贾似道看到了契机。
待皮龙荣说完,贾似道铁着脸道:“无论何人,但凡借创立新军之名虚籍冒领,中饱私囊,一经坐实,立即交由大理寺鞫讯,追夺所得!”
三名执政一起望着贾似道,都没有说话。
“国难之际,居然趁火打劫,与盗贼何异?”贾似道以毋庸置疑的口吻道,“下官这就进宫禀奏圣上,打算各地军费,整治蠹虫!”
皮龙荣首先想到的是向士璧,急忙道:“贾公莫急。虚籍冒领由来已久,且遍至所有州郡。打算、追缴均非易事。”
朱熠也紧跟着道:“朝中大员多任过守臣,若要打算,恐怕人人自危,将使朝局不稳。”
皮龙荣与朱熠说的均是实情,新军创设源自宋蒙开战,如今宋蒙开战二十余年,要想厘清军费收支比登天还难。再说了,即便可以厘清,虚籍冒领者多了,官家也不忍罚众。
沈炎在枢密院任职多年,对军费收支乱象比朱熠、皮龙荣清楚,贾似道提出打算军费,他打心底赞成,略一沉吟后道:“下官以为,军费收支早就应该清算。虚籍冒领军费已为我朝一大痼疾,每年被私吞的军费何止千万?”
贾似道冲沈炎点点头,疾声道:“当年岳飞有言,文臣不爱财,武将不怕死,中兴大业有望。如今连武将也大肆敛财,此弊不除,国势如何提振?”
见贾似道把话说到这份上,皮龙荣与朱熠便不再秉持异议。
皮龙荣想了想又道:“若要打算军费,下官以为应仅止于开庆年间。”
朱熠立即表示赞同:“此议甚好!仅以开庆年间为限,不至于动静太大。”
贾似道想反对,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他知道倘若责罚过宽,圣上也不会允准。接着商议如何打算。最后决定,以枢密院名义行文两淮、荆湖、沿江、四川及两广,军费打算以制置司为单位进行,户部派员督查,各地总领所以及漕司、宪司组织专门人员稽核。
贾似道最后道:“要提振国势,先要养军,养军必须充实军备。目前国家财力窘迫,首先得要遏止侵竭国库,否则,提振国势将是一句空谈。”
政事堂议完,贾似道立即进宫请旨。
鄂州虽然是长江中游的军事重镇,但城池并不高深。这是因为,无论是当年的伪齐还是大金,均没有染指鄂州。蒙古兴起后,战事起初也仅限于襄汉一地。然而到了开庆元年,忽必烈率兵渡江进围鄂州,且时间长达三个月之久,这对于数百年没有遭逢战火**的鄂州人来说,简直是一场噩梦。
鄂州城池不大,民居稠密。当年岳飞设宣抚司时,鄂州城不足十万人。如今百余年过去,居民翻了一倍还多,达到二十多万。新增民户大多住在城外。鄂州城东、南、西三门外全是民舍。蒙军渡江攻城,城外居民撤入城内。三个多月的攻防战,城外民舍几乎全被摧毁。如今战事结束,民无居所,鄂州城外尽是草棚。有的连草棚也无力搭建,合家蜷缩在大道旁,或者依偎在城墙下。
景定元年是一个酷热的年头,临近九月仍然燠热不减。约莫正午时分,一彪人马风一般从官道上驰来。守门军士认得为首将领,慌忙闪开,黄尘扑面,又赶紧掩住口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