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马飞驰入城后,沿大街直驰到制置司前才停住脚步。为首将领二十七八岁年纪,身材高大,面皮白皙,腰悬战刀,一袭白袍,他便是京湖制司(制置司简称)神勇军统制吕文焕。
吕文焕大步走进官厅,吕文德正在大堂等候。见吕文焕风尘仆仆,遂道:“小六回来了?这天气实在酷热得紧,先吃茶。”
吕文焕也不推辞,连喝三大碗雪泡**饮。放下碗,他掏出一个绢囊道:“这是贾公的回书。”
五月间,打算军费的条令下到京湖制司,与条令同时到达的还有贾似道写给吕文德的一封亲笔信。他在信中告诉吕文德,京西南路安抚副使高达与湖南安抚副使向士璧均有虚籍冒领军费的重大嫌疑,望仔细审核,一经坐实,速报朝廷。
吕文德是安丰人,少时家贫,以卖柴为业,端平初年投军,以敢战闻名,是贾似道的心腹爱将。接到贾似道的信札和枢密院的命令,吕文德立即组织人手赶赴潭州和襄阳稽核,向士璧与高达贪黩军费很快便被坐实,如今双双被褫夺兵权上解京师,听候朝廷发落。
谁知道进入八月后,四川制置使俞兴派人来报,说刘整冒领军饷三百二十万贯。刘整原为孟珙的部将,骁勇善战。宝祐三年(1255年)吕文德出任湖北安抚使,钦慕刘整其勇,很想将他留在京湖战区,先派幕僚丘震亨联络,接着又派吕文焕前往郢州洽谈。结果,刘整拒绝了吕文德的美意。
去年鄂州救援,吕文德的身份是四川制置副使兼知重庆府,而刘整的身份是潼川安抚副使兼知泸州,按隶属关系,刘整应归吕文德指挥。吕文德命令刘整由泸州东下,至重庆与吕文德合兵一处。然而刘整却以军情紧急为名,一路领兵先行,将吕文德部远远地甩在身后。吕文德一军在岳阳猝遇蒙军,一场遭遇战损失虽然不大,但使他对刘整的积怨更深。
看完俞兴的信札,吕文德半天没有吭声。此次打算军费,因吕文德兼着四川策应使,遂将四川制司纳入了管辖范围。但是,吕文德从不过问四川打算军费情形,因为他清楚,川蜀复杂。
好一会儿,吕文德才抬起脸问信使道:“刘整冒领军费,可曾坐实?”
来人自我介绍道:“晚生为俞制置的犬子,贱名大忠。爹爹吩咐自家来鄂州问候吕帅。”
吕文德不喜刘整,也不喜俞兴。对于俞大忠的恭维,吕文德仅用鼻子哼了一声。
俞大忠继续道:“刘整侵吞军费属实,漕司已有结论。制司下令追缴,刘整置之不理,还说朝廷战后打算军费,是为卸磨杀驴。”
待俞大忠说完,吕文德怒道:“刘整所言甚为荒唐,打算军费是为惩治贪腐,俞制帅应严令刘整交出所侵吞的款项。”
闻言,俞大忠面呈难色:“吕帅有所不知,爹爹虽然制置四川,可刘整倚仗手中兵强马壮,压根儿就不把爹爹放在眼里。”俞大忠说的是实话,刘整所部有近两万人,而且能征惯战,俞兴虽为四川制置使,手中并无多少兵力。
“你爹爹有何良策?”吕文德已大致猜出俞大忠的来意。
“爹爹想请大帅调一军秘密抵达重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缉拿刘整。”
果然不出所料,吕文德蹙起眉头。尽管他不喜刘整,但要派兵进川缉拿,他下不了这个决心。因为在吕文德看来,刘整驻守潼川,地理位置紧要,若处置不当,可能危及川蜀。他稍作思索,便对俞大忠道:“拘押刘整事大,自家做不得主,当申报朝廷听候命令。”当下修书一封,连同俞兴的信札一起命吕文焕送往临安。
此时的临安,因为打算军费正沸沸扬扬。三个多月过去了,根据各地制司和总领所的进状,涉及冒领、超领军费的守臣不少。除了湖北安抚副使高达、湖南安抚副使向士璧,还有沿江制置副使史岩之,广西制置使李曾伯,广西安抚副使徐敏之,江西转运副使杜庶,夔州安抚副使曹世雄,甚至连江东安抚大使赵葵也涉嫌贪腐。如此之多的名臣名将突然身陷囹圄,如同西湖落下一块巨石,整个临安都在摇晃。根据《打算法》条令,一旦坐实虚籍冒领者,罢黜官职,押解京师,交由大理寺案问。
在大理寺,大多将领对冒领、超领军费供认不讳,唯有杜庶与向士璧拒不认罪。每次提审向士璧,他均喝问主审官,说招兵是为守潭,何罪之有?在监舍,向士璧还经常以头撞墙,大呼冤屈。
如何处置这些虚籍冒领者,几名宰执大臣意见不一。朱熠、皮龙荣主张从宽,贾似道、沈炎主张从严。政事堂议了几次,意见难于一致。贾似道清楚朱熠和皮龙荣的心思,如今满朝文武十分看重乡谊、师门乃至年庚。皮龙荣与向士璧同为湘人,史岩之被朱熠尊为恩师。
沈炎建议奏请由圣上裁夺,贾似道沉着脸道:“下官奉圣旨主持国务,岂能事事烦扰官家?宰相威权何在?”
按照政事堂议事规则,半数宰执意见不合,不得施行。
然而,上奏赵昀,他的态度模棱两可。
待贾似道说完政事堂商议的结果,赵昀没有表态,而是问道:“朕听说那向士璧几番绝食?”
“是的。”贾似道不知其意,如实答道。
赵昀和颜悦色道:“用法不能太峻。向士璧是武人,性子狷急,卿可细细开导。”
闻言,皮龙荣在一旁道:“陛下识人。向士璧自幼习武,少读诗书,不善言辞,可忠勇不贰。宝祐六年,朝廷命向士璧救援四川,湖南转运司拿不出路费,是向士璧变卖家产,筹资百万,方才进抵重庆。”
贾似道见圣上一边倾听一边颔首,不由心头火起,冷冷道:“向士璧捐资助军,朝廷连升三秩,已经赏他。截留赋税,冒领军费,是无视国家法度,当施罪律。有奖有惩,方不失公正。”
朱熠又道:“陛下,史岩之、曹世雄、徐庶、高达,均为我朝名将,如今夺职收监,倘若鞑虏来犯,何人领兵御敌?”
贾似道不等赵昀回复,铿锵道:“正因为强虏虎视,才打算军费。贪将领兵,岂有胜算?为将者再勇,如若利欲熏心,也不过是山野匪徒!”
“贾卿说得是,打算军费是为杜绝贪腐。只是……若能自偿冒领军费,可否从轻发落?”赵昀说完,看着众位宰执。
“不能!以自偿代罚,有违国家法度。国难之际,法度晦暗,贪墨者愈多。提振国势,第一便是法纪严明。”贾似道说完,看见圣上眼里飘过一丝阴影。
是说过头了么?贾似道暗自思忖。一定是说过头了,十多年不在朝廷,他已不知圣上的心性。或许,圣上老了,心也柔了。
沈炎也发现了官家的不快,遂道:“圣上是慈善之君,不愿处分大臣。”
贾似道清楚沈炎是在提醒自己,一股悲愤顿时弥漫全身,拱手道:“陛下,若是论出身,论乡谊,那史岩之还是下官的恩人!当年正是史岩之进言,臣才出知澧州。如今陛下青睐,命臣提领两府,臣日日夜夜如履薄冰。打算军费条例自四月颁行以来,臣夙兴夜寐,唯恐有半分儿闪失。若陛下认为臣愚拙,请解除机政。”
闻言,赵昀微微一笑道:“贾卿言过了。惩治贪腐,天经地义。既然国有邦宪,卿依法处置便是。”
就在赵昀表明态度的第二天,吕文德的进状和俞兴的信札送达临安。贾似道阅罢,当即回书一封,命京湖制司提兵入川,将刘整押解入京。贾似道在给吕文德的回书中说,此次打算军费,无论涉及谁,只要贪墨属实,均按律治罪,不得赦免。
看过贾似道的回复,吕文德便召来俞大忠,商议派兵进入重庆事宜。
“小六啊,”吕文德对吕文焕道,“看来只有你带神勇军走一遭了。”
“大哥要小六去哪儿?”吕文焕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