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大的马车四壁散发出幽幽的木质香,少年坐在马车一角,身材修长单薄,要比同龄人高一个头,漆黑的额发遮住清隽的眉眼,皮肤很白,低垂着头,完全是他母亲年轻时候的模样。
车内气氛有些低沉,萧国公叹了口气,“你叫什么?”
少年没有作答,仿佛是用沉默来抗拒。
少年明白,在街坊邻居眼里,面前的这个男人权势滔天,贵不可言,母亲一个带着儿子的孀妇,是上辈子积了德才能做他的外室,自此锦衣玉食不断,不必再抛头露面去挣那点碎银子。
可少年心里一直忿忿,不光是对母亲委身别的男人的羞辱难堪,更多的是对这个男人只把母亲当做外室的愤慨。
在他心里,是这个男人强取豪夺了为父亲守节的母亲。
雄性的侵略感和占有欲无法让他用平常心来面对这个男人。
但自从与他相交,他带给他们母子实在的实惠,比如母亲手上的冻疮再也不会犯了,母亲姣好的容颜又重新有了光彩……
这种矛盾的心境,终究是影响了这少年,性格变得拧巴又敏感。
他不愿意说,萧国公便没有再问,丽娘生前也一直尽量避免他与她儿子直接接触,可人死灯灭,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这个少年年纪尚轻,今年才十三岁,他是断不能将他丢弃在那陋巷之中自生自灭的。
一路无言,穿过热闹的街市,马车拐进了一条窄巷,车窗外的喧嚣声渐弱,不知哪儿来的风拂过车帘,连绵的乌瓦白墙快速后退,院墙上白雪皑皑,和扑朔的光影混成一片斑驳冬景。
到了国公府,临近晚膳时间,国公府里张灯结彩,像是在办什么喜事。
少年第一次来这个曾在母亲口中听过的高门大户,忍不住抬头打量,没来得及细看,便见石阶上立着的一个清俊公子步履匆匆拾级而下。
“父亲。”萧玉玦拱手道,“今日宴席重要,您怎么……”
“这就进去。”萧国公道。
前世萧檀回萧府的时候,极低地削弱了自己的存在,清贫的生活让他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萧玉玦的心直口快,还有府上无处不有的喜庆氛围,令他明白这是有喜事在办,而他身有重孝,又名不正言不顺,不应出现在众人面前添堵。
廊庑下风灯摇曳,逐个亮起,晚风微漾,远远看去,一排排婢女的剪影提灯而行。
“他就没旁的亲眷了么?”国公府尊贵,往来相交都是达官贵人,连婢女都不曾见过这样打秋风的穷客,不以为意道,“怎么就要跟着老爷回府呢!今日还是芙小姐及笄,来得真不是时候。”
“听说往后就要住在府里了,王妈和管家已经给他把琉光院收拾出来了,也怪可怜的,家里都没人了,孤儿一个。”年长些的婢女叹道。
无论如何,攀上了国公府,这辈子算是不愁吃穿了,等及冠后,哪怕随意安排个差事,都是寒门努力奋进半生才能达到的高度。
时人说宁娶大家婢,不爱小户女,国公府的婢女三言两语便给那个孤弱的少年规划出了安稳无虞的人生。
“别说了,小姐好像在那边。”
顺着婢女的目光看去,就见青湖边有一窈窕身影。
玉芙静静坐在角亭里,目光落在不远处过来越走越近的人身上。
原来……萧檀十几岁的时候是这样的,清瘦苍白,精神很不好的样子,让她想起拔节的弱竹,分外孤弱。
只不过,却让她僵冷了不知多久的骨头里开出花来。
“父亲。”玉芙起身喊了声,鹅黄色的身影轻盈灵动,袍角带起一片飞雪,“父亲回来啦。”
萧国公脚步顿住,看向女儿,有些意外,“芙儿?怎在此处?”
先前还担心女儿会心生不快,萧国公有三个儿子,但唯独把这独女奉为掌珠。
“我在这等父亲呀。”玉芙微笑,清澈的目光看向对面的少年,轻声道,“这是……”
萧檀其实远远就看见了湖边角亭里的少女,因为她实在太白了,在昏黄的灯光下很是显眼,纤细的手臂露出一小截,手掌支撑着下巴,乌发倾泄腰间于夜风中一荡一荡,几乎要坠入湖水,有一瞬他竟想去挽她的长发。
“芙儿,来。这是宋丽娘的儿子,以后便在府上与你们一同生活。”萧国公道,看向少年,蹙眉苦想,“你叫什么?我记得听你母亲说过,你随母姓,姓宋,宋什么,宋……唐?宋唐,这是你长姐,比你大两岁,以后唤她长姐或芙姐姐即可,方才的那个小子是我二儿子萧玉玦,以后兄弟相称罢。”
“我叫宋檀。”少年低低道,明显有些局促,低垂着眼眸不敢直视面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