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郭嵩焘并不开心。他有官场洁癖,与两广总督瑞麟形同水火,督抚矛盾不可调和。加上这时期,多年好友左宗棠也与他在清剿太平军的军事部署、战功划分等问题上相互攻击,几乎反目。
早在郭嵩焘任翰林院编修时,左宗棠被人告状,命悬一线,郭嵩焘恳请大理寺卿潘祖荫出面营救,潘祖荫在奏折中说:“天下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
这次,左宗棠担任钦差大臣,却给朝廷连上四封奏疏,批评广东军务失误,并归因于郭嵩焘“迹近负气”。左宗棠还暗示郭嵩焘有贪污行为,素来以廉洁自诩的郭嵩焘哪里受得了如此指控?
那时候,左宗棠屡立军功,是当朝红人。他的这波操作下来,郭嵩焘只得黯然离职。多年后,左宗棠病逝,郭嵩焘闻讯,挥笔写了一副挽联:“世须才,才亦须世;公负我,我不负公。”亲友们觉得太意气了,他才重新写了一副。这是后话。
1866年,郭嵩焘理想幻灭,回湖南教书,著书立说。这次蛰居,长达八年。在这八年中,政界翻天覆地,很多事已经跟郭嵩焘无关,但有些事值得记上一笔。
1867年至1870年,清廷向西方世界派出第一个外交使团,但带队的是美国人蒲安臣。这成为中国外交史上的奇景。即便如此,使团出发前仍旧阻力重重,士林领袖、帝师倭仁说起西方文明:“彼等之风俗习惯不过**与机诈,而彼等之所尚不过魔道与恶毒。”这代表了当时东方人普遍的傲慢与偏见。
不过,年轻一代开始崭露头角。许景澄少年家贫,却勤奋过人,始终没有中断学业,1868年考中进士,时年仅23岁,可谓少年成名,光耀门楣。同科状元是苏州人洪钧,日后亦驰骋于晚清外交界。
3
赋闲八年后,重获启用担任福建按察使的郭嵩焘,看待世界的眼光已经远超同时代人。当时,政要掀起一场如何兴办洋务的大讨论。讨论范围基本围绕练兵、造船、筹饷等层面进行,丁日昌说,我们要建一支近代化海军,沿江沿海督抚大员纷纷点赞。
郭嵩焘却递交了一个立场不太一样的条陈:“西洋立国有本有末。其本在朝廷政教,其末在商贾、造船、制器,相辅以益其强……”意思是,我们不仅要从器物层面学习西方,还要从根本的制度层面看到西方的优点。郭嵩焘因此名噪朝野。
这可惹毛了势力强大的保守派,从此以后,郭嵩焘因为洋务五次被人弹劾,他的思想问题始终是罪状之一。
日后的外交人才张荫桓和许景澄,此时并未达到前辈郭嵩焘的认识高度,但他们两个各有特点。
张荫桓在实践中操练与洋人打交道的技艺,得到山东巡抚丁宝桢的极力推举,说他“生长海隅,熟悉洋务”。
后来,在济南处理一起涉外纠纷时,张荫桓对态度倨傲的传教士拍案而起,指出美国无权在中国指指点点,还借美国总统加菲尔德被刺一事调侃,说你们连自己国内的刺客都搞不定,好意思到中国唧唧歪歪?
张荫桓因此被控告轻蔑无礼,清政府被迫妥协,将他调任到安徽平息争端。加上此前协助李鸿章对英谈判赢得赏识,张荫桓树立起了对付洋人有一套的口碑。
在翰林院清闲的日子里,许景澄不满足于做一个传统的翰林词臣。他恶补知识体系,靠勤奋读书为自己打开了另一扇窗户。有次,为了买一本介绍新疆的书,许景澄从微薄的薪俸中每月存一两吊钱,存了几个月才终于买到手。这时,他已经明白,今后国家大势,必重邦交。
思想超越时代的人,终将被时代吞噬。他们慢慢会体会到这一悲剧性的论断。
4
1876年十二月,郭嵩焘一行人在大雨中上船,向着茫茫大海进发。目的地,伦敦。
当保守派知道清政府决定派郭嵩焘为出使英国大臣时,他们心怀不满,却又巧妙地将这种不满转移到了郭嵩焘身上。
有人编了一副对联讽刺郭嵩焘:“出乎其类,拔乎其萃,不容于尧舜之世;未能事人,焉能事鬼,何必去父母之邦。”在郭嵩焘的湖南老家,声讨之声尤为猛烈,愤怒的学生甚至发起游行抗议。“汉奸”“贰臣”的骂声,不绝于耳。
面对滔滔舆论恶浪,郭嵩焘身心俱疲,几次以身体有病为由向朝廷告假,请求不予出使。慈禧太后先后两次召见他,对他多方慰藉。李鸿章也给他撑腰,说“当世所识英豪,与洋务相近而知政体者,以筠仙(郭嵩焘号)为最”。
郭嵩焘这才重燃出使信心。在日记中,他**心扉:时局艰难,不忍坐视不管,加之“出使西洋为今日创举,而关系中外大局,以立国家久远之基”,因此毅然决定不顾个人荣辱,勇敢面对这条注定凶险的出使之路。
到了英国,郭嵩焘以60高龄,苦学英语,还马不停蹄地参观、访问了解英国的政治制度、教育和科技状况。
人家日盛一日,祖国却踟蹰不前,郭嵩焘内心焦急又烦闷。当看到日本人成群结队在英国学习修造铁甲船,而且个个精通英语时,他不得不发出“中国不如远矣”的哀叹,似乎已经早早预见了甲午之战的结局。他真心礼赞西方文明,认为中国必须全方位向西方学习。军事武器30年可以学有成果,工业制造50年基本可以学会,而普及教育,却需要100年,培养新人才,又需要100年,真正使国家振兴,更需要100年。他的思想已经超越清朝所有人,把李鸿章、丁日昌、沈葆桢等洋务名臣远远甩在身后。
同僚都劝郭嵩焘装睡,以明哲保身。但他还是决定飞蛾扑火,他说:“生世不过百年,百年以后,此身与言者几具尽?区区一时之毁誉,其犹飘风须臾变灭,良亦无足计耳!”
在那个年代,思想超前是有罪的,他很快被架到火上烤。
5
郭嵩焘把他的出使见闻,用日记的形式通通记录下来,写成《使西纪程》寄回国内。清朝虚骄的官员群体,没有被他叙述的真相刺痛,却被他的真话激怒了。
一时间,朝野保守派对郭嵩焘进行了一浪高过一浪的不在场审判。有人骂他已中“洋毒”,有人说他“有贰心于英国”。
恰在此时,郭嵩焘的副手刘锡鸿,也在偷偷搜集他的“罪证”,向朝廷打小报告。最终,关于郭嵩焘的“十宗罪”传回国内,连学洋人用洋伞、披洋服、捧戏单、以指击案,都成了罪证。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锡鸿原本是郭嵩焘署理广东巡抚时认识的得力助手,现在却成了郭嵩焘终生最为痛恨的人,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