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猪熊阿婆发黄的发根已被汗水湿透,她不顾落在脚上的夏日尘土,拄着拐杖走了。
这是一条走惯的路,但与自己年轻时相比,到处都发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变化。想起自己还在台盘所(5)当佣人——不,想起意外地被那个与自己身份悬殊的男人勾引,终于生下沙金时的事。现在的京城徒有虚名,当时的风貌几乎**然无存。当时牛车往来频繁的路上,现在只有蓟花在向阳处寂寞地开放着。残破的木板墙内,无花果结出青绿的果实,成群的乌鸦白天也聚在干涸的池塘里,一点儿也不怕人,而且自己也不知不觉地头发白了,皱纹多了,最后成了弯腰驼背的老人。京城已非昔日的京城,自己也非昔日的自己了。
而且不仅外表变了,心也变了。记得第一次知道女儿和自己现在的丈夫的关系时,自己又哭又闹。可是,后来觉得这也是自然之事。偷盗也好,杀人也好,只要习惯了,就和家传的职业一样。就像京城大街小巷里生长的野草,自己的心也已经被伤到不知痛的程度。可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一切似乎变了,却又没变。女儿现在干的事和自己过去干的事其实很相似。那个太郎和次郎,他们干的事也和自己现在的丈夫年轻时干的事没有什么两样。这么说来,人总是重复着同样的事吧。这么想来,京城还是昔日的京城,自己也还是昔日的自己……
这种想法漠然浮现在猪熊阿婆的心头。也许沉浸在伤感的情绪中,她的圆眼睛变得柔和,癞蛤蟆似的脸上的肌肉也不觉松了下来。这时,老太婆布满皱纹的脸上突然露出生动的笑容,更快地拄着蛙腿柄的拐杖。
她也必须加快脚步,在前面不到十米远的地方,在路和芒草芜杂的原野(这里原先也许也是谁家的大庭院)之间,有一堵快要坍塌的板心泥墙,里面有两三棵已过了花期的合欢树,在烈日下的绿瓦上垂挂着无精打采的红色花朵。树下搭着一间四角支着枯竹、以旧草席为墙的孤零零的古怪的小屋。无论从地点还是从外观看,都像是乞丐栖身之处。
尤其引起老太婆注意的是,在小屋前抱着胳膊站着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武士,他身穿枯叶色的便衣,腰挎黑鞘长刀,不知为什么窥视着屋里。老太婆从他那幼稚的眉宇间透出的尚未脱尽的孩子气以及憔悴的脸颊,一眼便认出了他。
猪熊阿婆走到他身边,停下蛙腿柄的拐杖,一边扬起下巴一边叫道:“你在干什么,次郎?”
次郎吃惊地转过头来,看到她满头白发下的癞蛤蟆似的脸上正舔着厚嘴唇的舌头,便露出白牙微笑了,默默地朝小屋里指了指。
小屋的地上直接铺着一张破旧的榻榻米,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小个子女人头枕着石头躺在上面。她几乎全身**,只有一件麻布汗衫盖在腰间。只见其胸部、腹部发黄肿胀,似乎用手指一按,就会流出带脓血的**。借着从草席裂缝射入的日光,只见其腋下和脖颈处有烂杏般的紫黑色斑块,似乎正散发着难以言状的恶臭。
枕头边扔着一个边口残破的陶器(看底部粘有饭粒,原先大概是盛粥的)。不知是谁的恶作剧,里面整齐地放着五六块沾满泥土的石块。而且,正中间插着一枝花叶干枯的合欢花,也许是模仿在高座漆盘垫纸装饰的情趣吧。
看到这些,刚强的猪熊阿婆也皱起眉头往后退去,而且就在那一瞬间,脑海里浮现出刚才看到的那条死蛇。
“这人怎么啦?是得了瘟疫吧?”
“是的,大概是附近什么人家看她实在不行了,就扔来了。这样子扔哪里都不好办。”次郎又露出白牙笑了。
“可是,你为什么在这里看?”
“啊,我刚路过这里,看见两三条野狗好像找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要吃她的样子,就用石头把野狗赶跑了。我要是不来,这会儿也许一只胳膊已经被吃掉了。”
老太婆把下巴支在蛙腿柄的拐杖上,又认真地观察一遍女人的身体。从破旧的榻榻米上,向路上的沙石斜伸出的两只胳膊,水肿苍白的皮肤上,印着三四个尖利的发紫的牙印。说差一点儿被狗吃掉的就是这只胳膊吧。可是,女人紧闭着眼睛,不知是否还有呼吸。老太婆再次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感扑面而来。
“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不知道。”
“这人想得开啊,要是死了,被狗吃了也没什么。”
老太婆说完,伸出蛙腿柄的拐杖,远远地捅了一下女人的脑袋。那脑袋离开枕着的石头,一下子落在榻榻米上,头发拖在了沙石上。可是,病人仍然闭着眼睛,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
“你这么做也白搭。刚才狗要吃她,她也是纹丝不动。”
“那不就是死了?”
次郎第三次露出白牙笑了。
“即便死了,被狗吃掉也太惨了。”
“有什么惨的?人死了,就是被狗吃了,也不觉得痛。”老太婆拄着拐杖踮起脚,一边睁圆了眼睛,嘲笑般地说道。
“就算没死,这种奄奄一息的样子,还不如索性让狗咬断喉咙来得痛快。反正这样子,就是活着也没多长时间了。”
“可是,也不能眼看着人被狗吃掉吧。”
于是,猪熊阿婆舔了一下上嘴唇,一副目中无人、不屑一顾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