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次郎告别了猪熊阿婆,心情沉重地一级级登上立本寺的石阶,走到朱漆剥落的圆柱下面,疲倦地坐了下来。炎热的夏日太阳被斜伸出来的高高的瓦顶挡住,照不到这里。向后看去,只见昏暗中一尊金刚力士脚踩青莲花,左手高举铁杵,胸前落着鸟粪,寂然地守护着正午时分的寺院。次郎走到这里,心情才平静下来,觉得能够考虑一下自己的心事了。
烈日依然照耀着眼前的大路。燕子在空中飞翔,羽毛闪烁着黑缎般的亮光。一个打着大遮阳伞、穿着白色便服的男人,拿着夹在青竹文杖中的文件,一副酷热难耐的样子。他慢慢地走过后,长长的瓦顶板心泥墙上就连狗影子都没有了。
次郎抽出插在腰间的扇子,用手指把黑柿木扇骨一根根地打开又合上,脑海中回想着自己和哥哥的关系。
自己为什么非得这么痛苦?就这么一个哥哥,还把自己当敌人。每次见面,即便自己先开口说话,他也是爱理不理的样子,根本谈不下去。从自己和沙金现在的关系看,这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自己每次和那女人见面,总觉得对不起哥哥。尤其见面后更觉寂寞,越发觉得哥哥可怜,常常暗自落泪。实际上,甚至曾经想过就这么离开哥哥和沙金,去关东一带。那样的话,也许哥哥就不会憎恨自己,自己也会忘记沙金。这么想着,便去见哥哥,打算不露声色地辞行,但哥哥依然冷若冰霜。而且,一见到沙金,所有的决心都化为乌有。可是,自己每次都会感到自责。
但是,哥哥不知道我的痛苦,只是一心认定自己是情敌。我可以被他骂,可以被他在脸上吐口水。或者,在某种情况下,甚至可以被他杀了。可是,我只希望他知道自己多么憎恶自己的不义,多么同情哥哥。只要哥哥理解我,他如何处死自己,自己都心甘情愿。不,比起现在的痛苦,索性一死了之,也许更幸福。
自己热恋着沙金,同时又憎恨她。一想到那女人水性杨花的秉性,自己便满腔怒火。而且,她经常撒谎。还有连哥哥和自己都下不了手的那种杀人行径,她却满不在乎。有时看着她****的睡相,我想自己为什么会如此迷恋这样的女人?尤其看到她和素不相识的男人也肌肤相亲时,真恨不得亲手杀了她。自己对沙金如此恨之入骨,但一看到她的眼睛,却还是陷入她的**。没有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同时拥有丑恶的灵魂与美丽的肉体。
自己对沙金的憎恶之情,哥哥似乎也不知道。不,哥哥似乎原本就不像我那么憎恨那野兽般心灵的女人。比如,看到沙金和其他男人有关系,哥哥和自己的观点完全不同。无论她和什么人在一起,哥哥总是保持沉默。似乎认为她是逢场作戏而采取宽容的态度。但自己绝不这么认为。对自己而言,沙金玷污身体,同时也是玷污心灵,甚至比玷污心灵更严重。当然,我也绝不容许她见异思迁。然而,委身其他男人比见异思迁更令人痛苦。正因为如此,我也嫉妒哥哥。既感到歉疚,又感到嫉妒。这么看来,哥哥和自己的恋情,出发点完全不同。而这种差异更加导致两人关系恶化……
次郎呆呆地眺望着大路,一边认真地想着心事。就在这时,从路上什么地方突然传来一阵尖利的笑声,振动了刺眼的日光。女人的尖声和含糊不清的男人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旁若无人地开着轻薄的玩笑。次郎不禁把扇子插到腰间站了起来。
可是,他离开柱子,正要迈步走下石阶时,只见一男一女沿着小巷向南而来,从他面前走过。
男子身穿苏芳色武士礼服,头戴软乌漆帽,松松垮垮地佩挂着凸纹柄的长刀,年龄三十岁上下,好像喝醉了的样子。女人穿着白地浅紫花纹的衣服,头上戴的市女笠(15)上罩着罩衫。但无论从声音,还是从行为举止看,显然是沙金。次郎一边走下石阶,一边紧咬着嘴唇,避开着视线,但两人看也没看次郎一眼。
“那你答应,一定别忘了。”
“没问题,既然答应你了,你就放宽心吧。”
“我可是拼了命的,所以必须这么叮咛。”
男子张开略有红胡须的嘴巴笑起来,笑得几乎能看到喉咙,一边用手指轻轻捅了一下沙金的脸颊。
“我也是拼了命的。”
“说得真好听。”
两人从寺院门前走过,走到刚才次郎与猪熊阿婆分手的交叉路口,停下脚步,旁若无人地互相调戏了一阵子。不久,男人边走边回头,像是逗弄着什么,从交叉路口向东拐去了。女人转过身,一边哧哧笑着,一边往回走。次郎站在石阶下,不知内心感到高兴,还是感到羞愧,像孩子般红着脸,望着沙金那从罩衫内露出的黑色大眼睛。
沙金解开罩衫,露出汗津津的脸,笑着问道:“看见刚才那家伙了?”
“没看见。”
“那家伙啊……哎呀,在这儿坐坐吧。”
他们并排坐在石阶最下面的台阶上。幸好,门外唯一的一棵细长弯曲的红松的影子落在这里。
“那是藤判官那儿的武士。”沙金将坐未坐时,摘下市女笠说道。她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个子女人,手脚像猫一样敏捷灵活,不胖不瘦。她的脸可以说是将可怕的野性与异常的美丽融于一体吧,狭窄的额头和丰腴的脸颊、漂亮的牙齿和性感的嘴唇、锐利的眼睛和优雅的眉毛,这一切原本难以搭配在一起,却不可思议地融为一体,且无可挑剔。尤其是那一头披肩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成为乌黑闪亮的青丝,宛如鸟羽。次郎甚至有点憎恶她那一成不变的妖冶的样子。
“那是你的情人吧?”
沙金眯缝着眼睛笑了起来,天真地摇了摇头。
“再也没有比那家伙更愚蠢的了。只要是我说的话,便像狗一样听从,所以全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
“知道什么?就是藤判官宅邸的情况啊。他简直是滔滔不绝,连最近买马的事都告诉我了。对了,让太郎把那匹马偷出来吧,说是陆奥产的三岁马驹,还可以吧。”
“是呀,哥哥对你的话总是唯命是从。”
“真可恶,我最讨厌别人吃醋。而且,太郎也是,一开始我也介意,但现在已经没什么了。”
“说不定将来我也会这样吧?”
“那就不知道了。”沙金又尖声笑了起来。
“生气了?那么,就说不会吧。”
“你这个人,真是内心像母夜叉。”
次郎皱着眉头,捡起脚下的石子扔了出去。
“也许我就是母夜叉。可迷上我这个母夜叉,也是你的命。还在怀疑?那就随你的便吧。”
沙金说完,盯了一会儿大路,突然目光锐利地转向次郎,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说道:“你这么怀疑的话,告诉你一件好事吧。”
“好事?”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