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罗生门的夜晚还未迎来黎明。从下面看,倾斜的月光还在露水濡湿的瓦屋顶和朱漆剥落的栏杆上迟迟徘徊。可是门下,由于斜伸出的高高的屋檐既挡住了月光,又挡住了风,在闷热的黑暗中,豹脚蚊不停地飞着,空气馊了似的沉闷。在黑暗中,从藤判官宅邸撤退出来的这群强盗围着微亮的火把,三五成群,或立或卧或蹲在圆柱下,正各自忙着包扎伤口。
其中伤势最重的是猪熊老头。他仰面躺在铺着沙金旧衣的地上,眼睛半闭着,像受了惊悸似的,时而用嘶哑的声音呻吟着。他那疲惫的心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刚刚躺在这里,还是一年前就已经这样躺在这里了。眼前走马灯似的出现各种各样的幻影,像是在嘲笑濒死的他。对他而言,这些幻影与现在门下发生的事总会成为同样的世界。他在不分时间、地点的深度昏迷中,以某种正确且超越理性的顺序,再次清晰地回放着其丑陋的一生。
“哎呀,阿婆,阿婆怎么了?阿婆。”
他被产生于黑暗又消失于黑暗的可怕幻影威胁着,扭动着身子呻吟着。这时,用汗衫袖子包着额头伤口的交野的平六从旁探出脑袋说:“你问阿婆吗?阿婆已经去了极乐世界。现在也许正坐在莲花座上焦急地等着你呢。”
他说完后,为自己的玩笑放声大笑起来,并回头对正在对面角落为真木岛的十郎包扎腿伤的沙金说:“头儿,老爷子看来不行了,让他这么受苦,太残酷了,要么我送他上西天吧。”
沙金用悦耳的声音笑道:“别开玩笑!反正都是死,让他自己死吧。”
“有道理,那就这样吧。”
猪熊老头听到这对话,一种预感和恐惧袭上心头,觉得全身一下子冻僵了似的。接着,他又大声地呻吟起来。这个对敌人怕得要死的胆小鬼也曾以平六所说的理由,不知用矛头杀过多少濒死的同伙。而其中大多仅仅是出于杀人的兴趣,或仅仅是为了向他人和自己显示勇气这样单纯的目的,竟干出这么丧尽天良的行径。可是,现在……有人不知道他的痛苦似的,在灯影中哼着歌谣。
黄鼠狼吹笛子
猴子奏乐
蚂蚱打拍子
还有那蝈蝈儿(18)
接着,响起啪的一声打蚊子的声音,还有“嘿,好啊!”的打拍子声。有两三个人似乎摇晃着肩膀,压低声音笑着。猪熊老头浑身颤抖着,为了确认自己还活着,睁开沉重的眼皮,一动不动地看着灯光。灯光在火焰四周画着无数的圈,在执拗的黑夜的进攻下,灯火细微。一只小金龟子嗡嗡地叫着飞过来,刚进入光圈,翅膀即刻被烧,于是掉落下来,一股青草味扑鼻而来。
自己也将像那只小虫子一样,马上就要死了。这血肉之躯死后,总归要被蛆虫和苍蝇吃光。啊,自己就要死了。而同伙们仍然若无其事地闹着,又唱又笑。想到这里,猪熊老头感到难以名状的愤怒和痛苦咀嚼着他的骨髓,同时还感到辘轳般不停旋转着的东西溅着火花落在了眼前。
“畜生!不是人!太郎,哎呀,混蛋!”
从他僵硬的舌尖,断断续续地说出这番话。真木岛的十郎为避免大腿伤口疼痛,轻轻地翻了一个身,用干渴的声音小声地对沙金说:“他很恨太郎啊。”沙金皱着眉头,瞥了一眼猪熊老头,尔后点了点头。于是,有人用哼歌般的鼻声问道:“太郎怎么了?”
“应该没救了。”
“谁看到他死了?”
“我看见他和五六个人对砍。”
“哎呀呀,早证菩提。早证菩提。”
“也没见次郎啊。”
“说不定也一样吧。”
太郎也死了。阿婆也已不在人世了。自己也快死了吧。死,死是什么?无论如何,自己不想死。可是,肯定会死。像虫子那样,说死便死了。这些漫无边际的想法像黑暗中嗡嗡叫的豹脚蚊般,从四面八方过来,恶毒地叮着他的心。猪熊老头感到这无形而又令人恐惧的“死”,正在朱漆柱子后面耐心地窥视着自己的呼吸,正残酷而沉着地眺望着自己的痛苦,并且正一点点地爬过来,如即将消失的月光,渐渐地贴近自己的枕边。无论如何,自己不想死。
夜晚与谁眠
常陆介同眠
同眠乐逍遥
男山峰红叶
美名天下扬(19)
哼唱声与榨油木般的呻吟声混为一体。有人在猪熊老头的枕边一边吐唾沫,一边说道:“怎么不见阿浓那傻瓜?”
“是呀,怎么不见呢?”
“十有八九在上面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