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留寺察看,以观后效?重重责罚,让他深刻悔过便是。一来,体现我佛慈悲,给出家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二来,也免得……显得我们太过严苛,不近人情。”
他说完,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在几位平日与他走得近的执事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那几人接收到目光,脸上露出犹豫、思索的神情,有人微微颔首,有人嘴唇微动,似乎想附和。
“慧明师兄此言差矣!”
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坚定严厉的声音响起,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砸碎了慧明刚刚营造出的那点“温情”气氛。
是首座慧觉。他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慧明。他身形干瘦,此刻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株风雪中屹立的枯松。
“戒律如山,岂是儿戏?!”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淫为根本大戒,五逆重罪之首!一犯即不可收,如人断头,岂有再接之理?!《四分律》明载,‘波罗夷者,譬如断人头,不可复起’!今日若为一人徇情,破此先例,以后戒律何以立威?寺院何以清净?僧众何以自持?!”
他越说越激动,干枯的手指向瘫软的慧能:
“‘从轻发落’?从何轻起?!律中可有一字说‘初犯可轻’?可有一字说‘有功可抵’?!若今日对他慈悲,便是对戒律残忍!便是对这大殿之上历代祖师残忍!便是对天下信众眼中佛法清净残忍!”
慧觉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金石般的铿锵,和他剧烈起伏的瘦削胸膛形成鲜明对比。他死死盯着慧明,目光如电:
“慧明!你身为监院,掌管寺规,岂可因私废公,因情废法?!”
慧明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层油光似乎都黯淡了些。他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但面对慧觉引经据典的厉声诘问,一时竟有些语塞。
清源住持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泥塑。直到慧觉话音落下,殿内再次陷入只有慧能微弱抽泣的寂静时,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先落在慧明身上,又转向慧觉,最后,落在了跪坐在侧后方的明澈身上。
那目光很沉,很复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疲惫、痛心、决断,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寻求某种支撑或确认的意味。
“慧明所言,非全无道理。”清源住持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寺规亦讲‘慈悲为怀’。”
慧明神色一松。
“然,”清源住持话锋一转,目光如古潭寒水,扫过众人,“慧觉所言,更是根本。戒律不立,僧团不存。”
他顿了顿,看向明澈:
“明澈。”
被点到名字,明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头,迎住住持的目光。那目光里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稳稳地接住了,眼神清澈平静。
“你记录。”清源住持说,然后,微微颔首,“也说说你的看法。”
“唰”的一下,所有的目光,瞬间全部聚焦到了明澈身上。
年轻的、过于安静的、平日里只管诵经功课、几乎从不参与这等核心事务的弟子。
慧明的目光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他希望这个住持眼前的“红人”,能说些“圆融”的话。慧觉的目光则带着期待,甚至是一丝急切——他希望这个年轻一辈中难得的“持戒清净”者,能支持他的“严正”。
明澈放下了手中一直悬着的钢笔。笔尖那滴饱满的墨水滴落,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蓝,像一只突然睁开的、幽暗的眼睛。
他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微微欠身。动作舒缓,姿态恭谨。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和他领诵时一样,平稳,清晰,一字一字,像溪水流过卵石:
“住持,各位师父。”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回清源住持脸上。
“弟子以为,律法戒规,是寺院立足之本,如大殿梁柱,不可动摇。”
慧觉微微颔首。慧明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今日,”明澈继续,语速不疾不徐,“若为一人徇情,梁柱生虫,他日风雨来袭,大厦恐有倾覆之危。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戒律之严,正在于此。”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笃定。慧觉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
“然,”明澈话锋微转,目光垂落,看向了殿中央那蜷缩颤抖的身影,声音低了几分,似乎带上了一丝不忍,“佛亦说慈悲。慧能师兄……”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并无多少情感,只是平静地陈述:
“……已知其错,痛悔不已。视频之中,嚎哭叩首,其情可悯。逐出山门,是依律而行,是维护僧团清净,弟子无异议。”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清源住持,眼神干净,带着少年人似乎不该有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诚挚的悲悯:
“但是否……可稍存一丝余地?比如,依律收回戒牒、僧衣,令其离寺,以儆效尤。但‘通报’一事……”
他再次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