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可暂缓?或……只通报本埠佛协,而不广而告之?让他离寺后,尚有一条生路可走,不至于……走投无路,彻底沉沦。这也算……我佛门最后一点慈悲念想。”
他说得恳切,眼神清澈见底,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同修之谊,不忍见其绝境。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明澈清朗的声音,和慧能越来越微弱的呜咽。
清源住持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看进他的骨子里去。良久,老人极轻、极缓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东西——失望?了然?还是无可奈何的决绝?
“明澈,”他的声音更加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你心善。但规矩,就是规矩。”
他重新看向众人,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肃:
“通报,不是为了绝他生路,是为了维护僧团清净,防止此类事在他处再发,玷污我佛门声誉。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今日不严,明日破戒者便可心存侥幸;今日不通告,他日其他寺院收留,便是助长此风。非我佛门无情,实是护法不得不严。”
他不再看明澈,也不再看瘫软的慧能,目光扫过两侧黑压压的僧众,沉声道:
“既无其他异议,现在,就行羯磨表决。”
他缓缓举起右手,枯瘦的手指并拢:
“同意依《四分律》及本寺《共住规约》,将僧人慧能‘摈出’(开除僧籍),收回戒牒、僧衣,并通报本地佛教协会及相关四方丛林者,”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古钟震响:
“请合掌!”
“啪!”
第一个合掌的,是慧觉。他几乎在住持话音落下的同时,就重重地将双掌合在胸前,手指并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闭着眼,嘴唇紧抿,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决绝。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合掌的声音陆续响起,像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开始稀疏,然后变得密集。
有人合得很快,毫不犹豫。有人合得很慢,手掌相触时,甚至带着一丝颤抖。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那有千斤重。有人则望向住持,又迅速垂下眼帘。
慧明监院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他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清源住持毫无表情的脸,又看了看瘫在地上、已然无声无息的慧能,最后,目光在几位与他交好的执事脸上掠过。那几人有的已经合掌,有的还在犹豫。慧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终于,也缓缓地,将那双肥厚的手掌,合在了一起。
“啪。”
声音不大,却像最后的定音。
明澈是最后一个合掌的。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双手抬起,掌心相对,指尖轻触,然后缓缓合拢。没有声音。只是安静地,将手掌合在了胸前。他的目光低垂,看着自己合十的指尖,看着那滴落在笔记本上、已然干涸成一小块深蓝污渍的墨点。
二十七位僧人。二十七双手掌。
全部合十。
如同一片突然竖起的、沉默的、冰冷的墓碑林。
清源住持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墓碑林”,每一个合掌的人,都在他目光扫过时,身体微微一僵。最终,他的目光落回殿中央。
慧能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颤抖。他维持着跪趴的姿势,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表情。只有那身刺眼的运动服,还在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
“大众意同。”清源住持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像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文书,“通过。”
他转向那两个一直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执事僧人:
“依羯磨决议,执行。”
两个执事僧人身体一凛,快步上前。
一人走到慧能身边,弯腰,伸手探入他怀中——那里本该是存放戒牒的贴身之处。慧能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反抗。执事僧人摸索片刻,掏出一个深蓝色布面、巴掌大的硬皮小本。那就是戒牒,一个僧人出家受戒的凭证,身份的证明。
执事僧人直起身,面向清源住持,双手托着戒牒。
清源住持点了点头。
执事僧人深吸一口气,双手捏住戒牒的两端。
“嗤啦——!”
清脆的、布帛撕裂般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尖锐得刺耳。
深蓝色的小本,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执事僧人将撕毁的戒牒,轻轻放在了慧能面前的地上。那两半残破的布面,像两只折断的蓝色翅膀,瘫在青砖上,沾上了灰尘和隐约的血渍。
另一人则拿起了那件被扔在角落、沾满尘土的深褐色海青。他抖了抖,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然后,他将海青折叠好,沉默地拿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