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厂里的事。陈永富,我根本不认识他,没得罪过他。可他就是要整我,要逼死我。我去银行,银行的人说,没办法,上头有交代。我去找朋友,朋友说,陈老板势力大,惹不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这些事都要落在我头上?”
她越说越快,声音里的委屈、愤怒、不甘,像压抑已久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出口。
明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
等她说完,阁楼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诵经声,和窗外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
良久,明澈才开口。
“周施主,”他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你刚才问,人为什么会受苦。我现在回答你:因为人有执着。”
周慧抬起头,看着他,眼里有困惑。
“执着于一段感情,执着于一个结果,执着于‘为什么是我’,执着于‘这不公平’。”明澈看着她,目光平静而深邃,“你执着于前夫不该离开,所以被背叛时,苦。执着于陈永富不该害你,所以被算计时,苦。执着于自己的人生不该如此,所以面对困境时,苦。”
“可……不该执着吗?”周慧的声音有些哽咽,“感情不该忠诚吗?做人难道不该本分吗?努力经营自己的事业,难道错了吗?”
“没有错。”明澈摇摇头,“忠诚、本分、努力,都是好的。但问题在于,你把它们当成了‘应该’。你觉得,我忠诚,对方就应该忠诚。我本分,世界就应该对我公平。我努力,就一定会成功。可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应该’?”
他顿了顿,从书架上拿起另一本经卷,翻开一页。
“你看这段。《维摩诘经》里说,‘从痴有爱,则我病生’。痴是什么?是看不破,是放不下,是心里有个‘我’,觉得一切都该围着这个‘我’转。爱是什么?是贪着,是占有,是觉得某个人、某件事、某个结果,必须属于‘我’。有了痴爱,就有了‘我’,有了‘我’,就有了分别,有了好恶,有了得失。然后,苦就来了。”
周慧呆呆地听着。
这些话,她好像在别处听过,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字字句句,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最痛的地方。
“那我……该怎么办?”她问,声音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茫然。
“放下执着。”明澈说,合上经卷,“不是让你放下感情,放下事业,放下做人的本分。是让你放下心里那个‘必须如此’的念头。前夫要走,让他走。陈永富要算计,让他算。厂子有难关,就去过。但心里,不要执着于‘为什么是我’,不要执着于‘这不公平’,更不要执着于‘我一定要赢’。”
“可是……”周慧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放不下。我一想起他和那个女人在一起的样子,一想到陈永富那张得意的脸,一想到厂子里那些跟着我干了七八年的老师傅可能失业,我就……我就喘不过气。我每天晚上睡不着,一闭眼就是这些事。我恨,我怨,我不甘心。”
“那就恨,就怨,就不甘心。”明澈的声音依旧平静,“不用强迫自己立刻放下。但你要知道,这些恨、怨、不甘,像毒药,喝下去,伤的是你自己。前夫不会痛,陈永富不会痛,只有你,日日夜夜,被这些毒药侵蚀,不得安宁。”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
“周施主,我让你来整理这些经卷,不是真要你做什么活。是希望你能在这里,静一静。看看这些几百年前、几十年前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苦,他们的难,他们的放不下。但他们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抄,一卷一卷地整理,一代一代地传。为什么?”
周慧摇头,眼泪不停地流。
“因为他们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里是静的。”明澈说,“手指拂过纸张的触感,墨香的味道,经文里那些穿越千年的智慧……这些,都能让人的心,暂时从那些执着和痛苦中抽离出来,得到片刻的安宁。”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了。
“我不劝你看开,不劝你放下。我只希望,你能给自己一点时间,一点空间,让心喘口气。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周慧看着他,看着那双平静得近乎悲悯的眼睛,忽然觉得,心里那堵厚厚的、冰冷的墙,裂开了一道缝。
有光照进来。
很微弱,但确实是光。
“我……试试。”她哽咽着说。
“好。”明澈点点头,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副白色的棉布手套,递给她,“戴上这个。有些经卷年代久了,纸脆,手上的汗和油脂会伤到它们。先从这边开始,把散落的整理出来,按经名大致分类,放在那边的空架子上。不着急,慢慢来。”
周慧接过手套,戴上。
手套有些大,但很干净,有股淡淡的阳光晒过的味道。
“明澈师父,”她忽然想起什么,“您刚才说,这里有晚清比丘尼抄的经,那……有没有民国时候,或者更早的,普通女子抄的经?我想看看。”
明澈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什么,很快,快到周慧以为是错觉。
“有。”他走到最里面的一个书架前,蹲下身,从最底层拖出一个桐木箱子。箱子没锁,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十册手抄本,纸张颜色深浅不一,但都保存得很好。
“这些都是民国到建国初期,本地一些女居士抄的经。大部分是《心经》《金刚经》《地藏经》。她们有的是为家人祈福,有的是为自己修行,也有的是……心里有苦,无处诉说,只能借抄经,寄托一点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