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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1章 雨夜调令(第3页)

大家都点头致意。解平生四十多岁,国字脸,肩膀宽阔,坐在那里像一尊石狮子,沉稳,厚重。孙荣显三十出头,文质彬彬,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很亮,看人时微微眯起,像在调焦距。赵宛芳和曹东方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脸上还带着刚出校门的稚气,但眼睛里已经有一种锐利的光——那是猎食者发现目标时的光。

“你的桌子在那儿。”陈秉烛指指靠门的一张空桌。桌子很旧,桌面上有深深浅浅的划痕,那些划痕交织成复杂的图案,像地图,又像星图。桌面中央有一块颜色特别深的区域,是常年伏案写字时手臂压出来的,那区域的木头纹理已经模糊,摸上去光滑如镜。“先熟悉熟悉。咱们群工部管读者来信来访,也负责突发新闻。白天叫接待室,晚上七点到第二天早晨七点,是夜间记者站,两人一组值班。”

叶葆启走到桌前。桌子上有个绿色台灯,灯罩是荷叶形的,边缘已经破损,露出里面的铁丝骨架;一个笔筒,陶制的,表面有冰裂纹,插着几支钢笔和铅笔,笔尖朝上,像等待发射的箭;一沓稿纸,纸边微微发黄,但切割整齐,码放得一丝不苟。他坐下,椅子吱呀一声,那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陈秉烛递过来一摞信:“今天你先看看读者来信。重要的挑出来,需要回复的拟个草稿。”

信很多,牛皮纸信封,大小不一,厚薄不均。叶葆启拆开第一封,是个退休屈星群工人写的,反映楼下饭馆油烟太大,“熏得我家窗台上的月季花都蔫了,花瓣一碰就掉,像得了痨病”。第二封是个叫屈超中学生,说学校乱收费,“班主任说这是自愿,可谁敢不自愿?不自愿的下周座位调到最后一排,黑板上的字都看不清”。第三封是个叫邢素英的老太太,儿子不孝顺,“三年没来看我了,我腿脚不好,想去看看他,走到半路摔了一跤,现在还在床上躺着。我不怪他,他忙,就是夜里做梦,总梦见他小时候,趴在我膝盖上,让我给他掏耳朵”……

他一封封看下去。这些信来自内海市的各个角落,信封上的邮戳形状各异,墨色深浅不一。有的信纸是单位信笺,印着红头;有的是作业本上撕下来的,还带着横线;有的是挂历背面,翻过来能看到去年的月份和星期。字迹也千差万别:有工整的楷书,有潦草的草书,有歪歪扭扭像醉汉走路的,还有用左手写的——那些字全部反向,得对着镜子才能读。油渍麻花的信纸上,是一个个具体的人生,是这座城市的毛细血管里流动的真实的血,温的,咸的,带着铁锈味。

中午,解平生拍拍他肩膀。那只手很大,拍在肩上沉甸甸的,像盖了个章。“走,吃饭去。”

食堂在一楼。打饭的队伍排得很长,弯弯曲曲,像一条慢慢蠕动的巨蟒。解平生边走边给他介绍:“咱们报社伙食不错,尤其包子,比那天津狗不理的不差——这话你可别外传,让天津人听见了得跟咱急。”

轮到他们时,叶葆启要了俩包子,一碗稀饭。解平生则要了四个包子,外加一份红烧肉,肉块油亮亮的,在搪瓷盘里颤巍巍地晃动,表面那层酱汁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我得吃得多,晚上要值班。”

“值班很累?”叶葆启问。

“累,但有意思。”解平生咬了口包子,汤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赶紧用手背擦掉,手背上留下一道油亮的痕迹,“夜里来的都是急事、怪事。喝醉的、丢孩子的、夫妻打架的、见了鬼的……啥都有。上个月还有人来说他家母鸡下了个带字的蛋,非让咱们去看看。我去了,蛋壳上真有几个模糊的痕迹,像字又不像字。老太太说那是‘天下太平’,我说那是鸡爪子踩的泥印子。”

孙荣显也端着饭过来坐下,他的盘子里是青菜和豆腐,很清淡。“葆启,听说你在公交公司写过不少东西?”

“都是内部简报,上不了台面。”

“别谦虚。陈主任说看过你写的《8路司机回师傅的十五年》,写得实在,有温度。”孙荣显用筷子轻轻戳着豆腐,豆腐颤动着,但保持完整,“写东西啊,最难的就是有温度。冷冰冰的文字谁不会写?把人心写热了,那才叫本事。”

叶葆启心里一暖。那感觉很奇怪,像胸腔里突然点亮了一盏小灯,暖黄色的光透过肋骨缝隙漏出来,把周围一小片空气都烤暖了。被人记得作品,是写东西的人最开心的事,像农人看见自己种的庄稼被人夸赞长得好,那种喜悦是扎根在泥土里的,踏实,厚重。

下午,陈秉烛叫他过去:“葆启,晚上你跟我值夜班。熟悉熟悉夜间记者站的工作。”

“好。”

“夜里冷,多穿点。咱们这儿没暖气,只有个煤炉子。”陈秉烛从抽屉里拿出个厚厚的笔记本,深蓝色封面,边角已经磨白,露出里面的纸板层。他把本子递给叶葆启,“这是值班记录本,每个来电来访都要记。重要的马上处理,该联系哪个部门就联系哪个部门。记着,咱们是记者,不是接线员——每一条线索背后,都可能藏着故事,有的故事能写一篇通讯,有的能写一部小说。”

叶葆启接过本子。很重,比看上去重得多,像里面压着无数个未说完的夜晚。他翻开,第一页写着:“1992年1月15日,夜。来电37个,来访5人……”字迹各异,有的工整如印刷体,有的潦草如疾风中的草书,还有的用的是左手反写——那是解平生的字,他说这样能锻炼右脑。记录的事情五花八门:海东区暖气不热,老人冻得睡不着,数了一夜天花板上的裂缝,一共287条;海西区路灯坏了,已经摔了三个人,第一个摔掉了门牙,第二个摔破了头,第三个摔断了腿;有个叫张学明的要跳楼,现在还在劝,那人在楼顶唱歌,唱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跑调跑得厉害;老太太猫丢了,那是她儿子商亮生前留给她的,猫叫“毛毛”,尾巴尖有一撮白毛……

“这些都是新闻线索。”陈秉烛说,手指在记录本上轻轻敲了敲,指甲敲击纸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像敲门声,“有的能写成消息,有的要深入调查。记者嘛,眼睛要尖,耳朵要灵,心要热。心不热,写出来的东西就是凉的,没人爱看。但心太热,又容易烧着自己——这个度,你得慢慢琢磨。”

叶葆启点头。他突然觉得,这个工作比写简报有意思得多。简报是总结成绩,是给过去描眉画眼,涂脂抹粉;这里却是直面问题,是给现在把脉问诊,听城市的肺腑之音,甚至要给未来开药方——虽然那药方未必有人照抓。

傍晚六点半,白班的人陆续走了。办公室渐渐空下来,日光灯发出轻微的嗡嗡声,那声音在寂静中放大,像远方传来的蜂群。陈秉烛拎来一壶开水,往两个搪瓷杯里各捏了把茶叶。茶叶是茉莉花茶,干枯的叶片在热水里缓缓舒展,渐渐恢复生机,在水中上下沉浮,像一群重获自由的小鱼。茉莉花的香气随着蒸汽升腾,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清新,微甜,冲淡了油墨和烟草的味道。

“晚上喝茶提神。葆启,你抽烟吗?”

“抽。大前门。”

陈秉烛从兜里掏出盒“恒大”,比大前门贵,烟盒是深蓝色的,上面印着金色的字,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抽我的。夜里长,好烟顶时候。”

叶葆启接过烟。点上,第一口吸进去,烟雾在肺里转了一圈,再缓缓吐出来。烟雾在灯光下袅袅升起,盘旋,扭曲,变幻出各种形状——一会儿像马,一会儿像船,一会儿像一张哭泣的人脸,最后散开,融进办公室的空气里,成为这夜晚的一部分。

窗外,内海市华灯初上。解放北路上车流如织,红色的尾灯连成一条流动的河,那河水缓缓流淌,从城市的心脏流向外围,再流回心脏,周而复始。霓虹灯次第亮起,广告牌上的彩灯闪烁着,变换着颜色和图案。而在五层红砖楼的小房间里,煤炉刚刚生起,炉膛里的煤块开始发红,散发出干燥的热气。一场关于这座城市的夜间叙事,刚刚拉开帷幕。

他不知道,这个雨夜调令开启的,将是一段持续二十三年的传奇。他会在这里见证内海市的变迁,记录普通人的悲欢,也会在未来的某个夜晚,在罗布泊的星空下思考生命的意义——那些都是后话了。此刻,在时间河流的这一小段截面上,他只是一个三十九岁的新记者,坐在旧桌子前,翻开值班本新的一页,准备记下第一个夜班的第一通电话。

钢笔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他拧开笔帽,笔尖在灯光下闪着寒光。笔尖触到纸面,停顿,然后开始移动:

“1992年10月19日,夜。19:03,中心区居民单力鹏来电,反映楼下烧烤摊噪音扰民至凌晨,多次反映未果。已联系中心区城管值班室,承诺今晚处理。”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那声音细密,绵长,像春蚕食叶,也像细雨润土,更像这座城市夜晚的心跳——微弱,但持续,一声一声,敲打着时间的鼓面。

新的生活开始了。在雨夜里发芽,在油墨中生长,在一张张稿纸上蔓延成一片文字的森林。而他,叶葆启,刚刚走进这片森林的边缘,手里只有一支笔,和一腔尚未冷却的热血。窗外的城市继续它的夜晚,车流,灯光,人声,渐渐远去,只剩下这个房间,这一盏灯,这一支笔,和这永不停息的、沙沙的书写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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