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琴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等他说完,她沉默了很久。院子里有麻雀在啄食晾晒的玉米粒,笃笃笃,声音清脆而固执。
“葆启,”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记得咱刚结婚那年,胡同口下水道堵了不?”
“记得。臭水漫了半条街。”
“我找居委会,居委会说归房管站;找房管站,房管站说归市政。”素琴笑了笑,那笑容里有种苦涩的智慧,“推来推去半个月,臭气都能熏死苍蝇了。后来我急了,买了信纸信封,落款写了‘督查室’,塞进房管站信箱。第二天,来了三辆工程车,半天就通了。”
叶葆启怔住了。他看着妻子——这个每天和柴米油盐打交道的女人,这个能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女人,竟也有这样的“计谋”。
“你……”
“我也是没法子。”素琴握住了他的手,她的手很硬,骨节突出,但温暖有力,“老百姓过日子,就像在石头缝里种庄稼。土薄,石头硬,但还得想法子让种子发芽。有时候,就得耍点小聪明,借点他人的名头。”
“可这不对。”
“是不对。”素琴点头,“可对错是老天爷定的,活路是自己找的。你能做的,就是当好记者,多照亮几个石头缝。能照一寸是一寸,能暖一时是一时。”
叶葆启看着妻子的眼睛。那双眼见过太多——邻里为半尺屋檐打架,夫妻为几块钱反目,老人为一口热饭流泪。眼里有疲惫,有无奈,但深处还有一团火,微弱但坚韧,风吹不灭,雨浇不熄。
“素琴,”他说,“谢谢你。”
“两口子,谢啥。”素琴抽回手,站起身,“晚上想吃啥?给你做。”
“都行。”
那天晚上,叶葆启亲自下厨做了红烧肉。肉是清晨集市上买的,五花三层,肥瘦相间。他炒糖色时很小心,白糖在热油里融化,泛起琥珀色的泡沫,像无数个小小的、甜蜜的漩涡。肉块下锅时刺啦一声,白气蒸腾,香气瞬间炸开,填满了整个屋子。
小舟吃了两大碗饭,嘴角沾着油光,小脸兴奋得发红:“爸爸做的肉会跳舞!在嘴里跳!”
“傻孩子,肉怎么会跳舞。”素琴笑,眼里有光。
“真的!一跳一跳的,香死了!”
叶葆启给儿子夹了块最大的肉,看着小家伙狼吞虎咽。这一刻,屋里温暖的灯光,饭菜的香气,儿子的笑声,妻子眼角的细纹,都变得无比真实,无比珍贵。
吃完饭,叶葆启刷碗,素琴辅导小舟写字。小舟刚学写自己名字,“叶舟”两个字写得东倒西歪,“叶”字那一竖总是写歪,像棵被风吹斜的树;“舟”字那两点老是忘记,素琴就说:“舟没有桨,怎么划呀?”小舟就咯咯笑着补上两点。
“爸爸,看我写的!”小舟举起本子。
叶葆启擦干手,接过本子。字确实歪,但一笔一划都很用力,纸背都被戳出了凹痕。他拿起铅笔,在本子空白处端端正正写下“叶舟”二字:“照着爸爸的写。”
小舟趴下去,小脑袋几乎贴在纸面上,铅笔尖在纸上缓慢移动,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春蚕在夜里啃食桑叶。
窗外,夜幕彻底落下。平安胡同里家家户户亮起灯,橘黄的光从窗户流出来,在黑暗里切开一道道温暖的口子。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电视声、炒菜声、夫妻拌嘴声、孩子哭闹声——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成了生活的背景音,粗糙、嘈杂,但生机勃勃。
叶葆启看看表,七点整。该去值夜班了。
他穿上外套,围上素琴织的灰色围巾,走到门口又回头。素琴在灯下补袜子,针线在手指间穿梭;小舟趴在桌上睡着了,铅笔还握在手里,嘴角流下一道晶亮的口水。
“我走了。”
“嗯。”素琴头也不抬,“路上当心。”
推着自行车走出胡同。街灯已经亮了,一盏接一盏,向黑暗深处延伸,像一串发光的念珠。他知道,今夜还会有电话响起,还会有人敲门,还会有人用各种方式——真诚的、荒诞的、绝望的、狡猾的——向他诉说这个城市的疼痛。
而他也会继续接听,继续记录,继续在夜色中穿行。不是因为他多么高尚,而是因为这是他的选择,是他与这个时代签订的沉默契约。
自行车碾过湿漉漉的街道,车灯在黑暗中切开一道微弱的光路。光里有飞舞的尘埃,有细小的水珠,有夜里出没的虫豸。这一切都在光中显现,又在光后隐没。
前方,报社大楼的灯火在夜色中矗立,像一座灯塔,也像一座墓碑。
叶葆启深吸一口气,脚下一蹬,自行车向前滑去,融入了城市的夜色,融入了1992年深冬这个潮湿的、荒诞的、却又隐约透着希望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