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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31章 大同心寺的老阿訇(第2页)

叶葆启抚摸着纸页。纸张已经脆黄,边缘起毛,墨迹有些晕染。他能想象老阿訇在油灯下记录的样子——佝偻着背,鼻梁上架着老花镜,一笔一画,认真如小学生。

“这棵葡萄现在长得很好,”老阿訇微笑,“夏天结的果,两家平分。甜的归孩子,酸的我们老人泡茶喝。有酸有甜,才是生活。”

每逢传统节日,寺庙会组织慰问孤寡老人。老阿訇特别强调:“不分民族,不分信仰。”有一次去一位汉族孤老家,老人卧床多年,屋里气味难闻。年轻志愿者们有些犹豫,站在门口踌躇。老阿訇第一个走进去,自然地坐在老人床沿,握着他的手问最近身体如何。后来志愿者们说,那一刻,他们看见的不是一位阿訇,而是一个普通的、慈悲的老人。

“信仰应当在手上,在脚下,在擦洗地板的水盆里,在递给孤老的那碗热茶里,”老阿訇说,“不在高高在上的讲坛上。”

寺里的经文学校也很有特色。除了教授宗教知识,还开设国家通用语言课、数学课、科学常识课。老阿訇亲自编写教材,“比如‘爱国是信仰的一部分’,”他举例,“我会告诉孩子们:爱护你生长的村庄,爱护流淌过村庄的河流,爱护给你馕吃、给你衣穿的国家,这就是爱国的开始。爱国不是空洞的口号,是你对脚下每一寸土地的责任。”

叶葆启飞快地记录。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像春蚕啃食桑叶。他感到自己不仅在记录言语,更在吸收一种智慧——一种在这片特殊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兼具信仰高度和现实温度的智慧。

他问出那个酝酿已久的问题:“阿訇,您觉得这些年,最大的变化是什么?”

老阿訇没有立即回答。他望向院门外的街巷。正午的阳光泼洒下来,把土坯墙照得发白。几个维吾尔族妇女走过,彩色裙摆在阳光下闪烁如孔雀翎。远处传来摩托车的引擎声,那是邮递员在送快递——如今连这个偏僻的小城也有了电商。

他看了很久,久到叶葆启以为他忘了问题。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里有一种深沉的温柔:

“最大的变化?是人心落地了。”

“早些年,人心是悬着的,像没系稳的风筝,一阵风就能吹跑。担心明天有没有饭吃,担心孩子能不能上学,担心生病了怎么办。人心悬着的时候,就容易听信各种话,好的也听,坏的也听,因为悬着的心需要抓住点什么。”

“现在你看,”他指着街巷,“路修好了,电通了,自来水接到了灶台边。孩子们上学不要钱,老人看病能报销。年轻人不用去远方,家门口就有活干。葡萄能卖出去,馕能烤得更香。人心就慢慢落下来了,落到实实在在的生活里。”

“人心落在生活里,根就扎得深。根深了,就不怕风吹。那些挑拨离间的话,就像风吹过密林——听着响动大,其实伤不了根本。因为人人心里都明白:好日子不是吵出来的,是干出来的;团结不是喊出来的,是一天天处出来的。”

他忽然起身,动作有些迟缓——毕竟八十七岁了。叶葆启想去扶,老阿訇摆摆手,自己撑着柱子站起来,走到寺墙边。墙是土坯砌的,墙面粗糙,留着工匠手掌的印痕。墙头长着一丛耐旱的野草,在热风中轻轻摇曳。

墙的另一侧,是汉族邻居李老汉的家。两家的院墙挨着,共用一道墙,真正是“一墙之隔”。墙根处有个小洞,不大,拳头大小。

老阿訇蹲下身,指着那个洞:“你看这个。”

叶葆启凑过去看。洞里黑黝黝的,隐约可见对面院子的光。

“这不是老鼠洞,”老阿訇微笑,“是我们特意留的。早年没有电话,两家有什么事,就趴在这个洞口传话。李老汉的老伴病了,他趴这边喊:‘买买提大哥,能不能借点冰糖?熬药要用。’我就从这边递过去。我家孙子发高烧,我趴这边喊:‘李老弟,有没有退烧药?’他就递过来。”

“后来条件好了,装了电话,但这个洞没堵上。过年他们包饺子,从洞口递过来一碗;古尔邦节我们炸馓子,也递过去一盘。有时候什么也不递,就是趴着聊聊天——他讲讲儿子在乌鲁木齐的工作,我说说孙子在学校得的奖状。”

老阿訇的声音越来越轻,像在说一个珍贵的秘密:

“这个洞很小,但能穿过一碗饺子,能穿过一包药,能穿过几十年的交情。记者同志,你说,那些想把我们分开的人,他们懂这个洞吗?”

叶葆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他蹲在那里,看着那个不起眼的小洞,忽然觉得它比任何宏伟的建筑都更有力量。这是民间的智慧,是生活本身创造的奇迹——在坚硬的墙上开一个小孔,让温暖得以流通。

这时,礼拜时间将至。

先是远处传来悠长的唤礼声。那声音从另一个清真寺的宣礼塔传来,穿过密集的民居,越过葡萄架,飘进大同心寺的院子。声音在空中颤动,像一只巨大的、透明的鸟在盘旋。

老阿訇凝神倾听,嘴唇微微嚅动,仿佛在与那声音应和。然后他转向叶葆启:“记者同志,我要去主持礼拜了。如果你们想记录,可以在殿外,但请保持安静。闪光灯会惊扰虔诚的心,而心一旦受惊,就像受惊的鸟儿,很难再唤回。”

叶葆启郑重承诺:“您放心,我们只远远记录,绝不打扰。”

老阿訇点点头,转身向大殿走去。走得很慢,但步伐稳健。白袍的下摆轻轻拂过地面,像一片云低低飘过。

人们开始陆续到来。他们从各个巷口走出,沉默地走进寺院。有满脸皱纹的老人,拄着拐杖,走一步喘一口气;有壮年男子,手掌粗糙,指甲缝里还留着干活的黑泥;有少年,脸上长着青春痘,眼神清澈又略带羞涩。他们彼此点头致意,但不说话,仿佛在进入一种共同的、庄严的准备状态。

脱鞋时,他们都面朝大殿,动作缓慢而恭敬。鞋子在殿外摆得整整齐齐,像一队安静的士兵。然后赤脚走进殿内——那些脚板有的宽厚,有的瘦削,有的布满老茧,有的还显稚嫩,但此刻都平等地踏上光洁的地毯。

叶葆启和摄影记者轻手轻脚来到大殿门外。张记者端起相机,调整焦距,屏住呼吸。

殿内的景象让叶葆启心头一震。

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空气中切出明暗交错的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旋转,像微观的星河。信众们面向麦加方向跪坐整齐,白色的礼拜帽连成一片,如雪后的原野。老阿訇站在最前方,背对众人,面朝壁龛。他的白袍在斜光中几乎透明,边缘泛着淡淡的光晕。

他开始领诵。

声音响起的刹那,叶葆启感到空气在震动。那不是物理意义上的震动,而是一种更微妙、更深层的震颤——仿佛老阿訇的声音拨动了空气中某种看不见的弦。那声音低沉而悠扬,每个音节都饱满圆润,在殿宇的穹顶下回旋、上升。阿拉伯语的韵律如此独特,起伏如波浪,顿挫如山峦。

叶葆启听不懂经文,但能听懂声音里的情感——那里有敬畏,有谦卑,有感恩,有对超越性存在的深切渴慕。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乡下,深夜听见远处寺庙的钟声,那时只觉得神秘,此刻却似乎懂了一点:人类用声音建造桥梁,试图连接此岸与彼岸,连接有限与无限。

摄影记者按下快门。相机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在诵经声中几乎听不见。他拍摄了几张全景——光影中的背影,整齐的队列,庄严的轮廓。又拍摄了老阿訇的侧影:他微仰着头,闭着眼,脸上的皱纹在那一刻似乎舒展开来,呈现出一种孩童般的专注和虔诚。

最让叶葆启触动的是那些信众的脸。在诵经声中,他们的表情在变化——开始的紧张松弛下来,眉间的忧虑渐渐化开,嘴角浮现出难以察觉的平和。一个中年男子在抹眼泪,泪水顺着黝黑的脸颊滑落,滴在地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一个老人颤抖着嘴唇,缺牙的嘴微微张开,仿佛在吞饮声音里的甘露。

叶葆启忽然明白:这不仅是一场仪式,更是一次集体的心灵沐浴。这些来自不同生活境遇的人们,在这一刻卸下重负,在共同的声音中找到短暂的安宁和力量。他想起老阿訇的话:“礼拜是充电。充好了电,才能回到生活里去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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