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诵经声中变得黏稠、缓慢。阳光在地毯上移动,光斑从西侧渐渐移到东侧。当最后一次叩首完成,老阿訇缓缓转过身来,面向信众。他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用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脸,那目光温柔如春水,仿佛在给每个人无声的祝福。
人们安静地起身,秩序井然地退出大殿。脚步轻盈,表情宁静。那个抹泪的中年男子在出门时,对叶葆启微微一笑——笑容里有泪痕,却出奇地明亮。
老阿訇最后一个走出来。他看上去有些疲倦,但眼神清明。看见摄影记者,他走过来:“记者同志,你拍的照片,能送我一张吗?我想留个纪念。”
张记者连忙答应:“当然!洗出来一定给您寄来!还会多洗几张,给您寺里也留一份。”
老阿訇笑了。那笑容从嘴角开始,慢慢漾开,最终整张脸都舒展开来,皱纹堆叠如菊花绽放。阳光照在他脸上,每道皱纹里都盛着光。
他忽然转向叶葆启,仔细端详他的脸,看了很久,然后说:“叶记者,我看你是个诚恳的人。我们□□教讲究‘伊玛尼’——信仰。你们记者讲求‘真实’。其实,都是追求内心的安宁与世间的正道。”
停顿一下,他温和地问:“要不要了解一下我们的教义?不一定要皈依,只是了解。”
问题来得突然。叶葆启愣在那里,脑子飞快转动。他想起新闻工作者的职业准则,想起自己是个无神论者,想起这次采访的初衷。几秒钟的沉默像被拉长成几分钟。院里的榆树沙沙作响,许愿布条在风中翻飞。
然后他抬起头,迎上老阿訇清澈的目光,诚恳地回答:
“尊敬的阿訇,谢谢您的邀请。我的‘教’是记录真实,我的‘经’是寻求真相。我相信,无论信仰为何,向善、求真、爱人、爱国,都是相通的。就像您墙上的那个洞——也许不同的信仰就像墙的两边,但只要我们愿意开一个小洞,温暖就能流通,理解就能生长。”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会尊重并努力理解您的信仰,就如同我尊重所有在这片土地上诚实劳动、追求美好生活的人们一样。我的笔会记录您的智慧,我的报道会传递您的声音,也许这就是我这个世俗记者的‘礼拜’。”
老阿訇听着,眼睛越来越亮。等叶葆启说完,他伸出手——那是一只老人手,皮肤薄如蝉翼,青筋如地图上的河流,关节粗大变形。但握起来有力,温暖,干燥。
“说得好,”老阿訇用力握了握叶葆启的手,“记者同志,愿你此行平安。也愿你的笔,永远为真实和善良服务。记住:真实不伤人,善良不软弱。真实的善良最有力量。”
他松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一串枣木念珠。“这个送你,不是要你信教。是纪念。枣木是我们这里的树,耐旱,耐热,在最贫瘠的土地上也能结果实。做记者也当如此。”
叶葆启双手接过。念珠沉甸甸的,每颗珠子都磨得光滑温润,泛着暗红色的光泽,像凝固的夕阳。他郑重地道谢。
离开时已是正午。阳光炽烈如瀑,倾泻在土黄色的巷道上,蒸腾起蒙蒙热浪。但叶葆启心中一片清凉澄明,那清凉来自老阿訇的眼神,来自大殿里的诵经声,来自墙根下那个传递温暖的小洞。
车子缓缓驶出巷子。孩子们又聚拢来,追着车跑了一阵,挥手告别。叶葆启回头,透过扬起的尘土,看见大同心寺的穹顶在烈日下闪光,新月标志像一弯微笑,悬挂在蓝得发白的天空下。
当晚在驻地写稿,叶葆启把空调开到最低,仍觉得心头发热。他铺开稿纸,钢笔在手中握了很久,迟迟没有落笔。脑海里的画面太多,声音太多,感触太多,像一缸浓得化不开的墨。
他开始描述那座土黄色的寺庙,那棵系满许愿布的老榆树,那位八十七岁的老阿訇。他写老阿訇拨动念珠的手指,写他深褐色瞳孔里的金环,写他平实而深刻的话语。他特别详细记录了关于“墙洞”的故事——那不是隐喻,是真实存在于两家庭院之间的、拳头大小的孔洞,穿过了一碗碗饺子、一包包药、几十年的交情。
他写道:“在这个多民族聚居、多文化交融的土地上,真正的团结不是宏大的口号,而是具体而微的实践。是一个墙洞,是一碗共享的馕,是不同语言的家长坐在一起讨论孩子的教育,是节日里自然而然的礼物往来。大同心寺的‘同心’,不是要求所有人思想一致,而是在保持各自特色的同时,找到共同生存、共同发展的最大公约数。”
他继续写:“买买提阿訇的智慧在于,他深知信仰不能脱离生活。饿着肚子的人听不进真理,冻着身子的人感受不到温暖。因此,他把宗教教导与改善民生紧密结合——教孩子们认字算数,帮年轻人找工作,为病人筹钱买药。当信仰成为改善现实生活的力量,而不是逃避现实的借口时,它才能真正扎根人心,抵御各种极端思想的侵蚀。”
写到礼拜的场景时,叶葆启格外谨慎。他避免过分渲染神秘色彩,而是聚焦于那些普通信众的脸——他们的虔诚,他们的平和,他们在仪式中找到的慰藉和力量。他写道:“宗教仪式在这里不仅是信仰表达,也是一种社会整合机制。它让不同阶层、不同境遇的人们在特定时刻平等相处,共享精神资源,然后带着重新充实的内心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最后,他记录了与老阿訇的对话,特别是关于“信仰与真实”的探讨。他如实写下了自己的回答:“我的‘教’是记录真实,我的‘经’是寻求真相。”也写下了老阿訇的祝福:“愿你的笔永远为真实和善良服务。”
稿子写完时,已是凌晨三点。叶葆启站起身,颈椎发出咔咔的响声。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户,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沙土和夜来香的气味。星空低垂,仿佛一顶缀满钻石的穹窿罩在大地上。远处的天山山脉在夜色中显出黑色的剪影,沉默,庄严,如沉睡的巨兽。
他想起老阿訇送的那串枣木念珠,从口袋里掏出来,在手中摩挲。珠子已经染上他的体温,光滑而温润。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颗珠子上有极细的刻痕,凑到灯下细看,竟是两个微小的阿拉伯文字。他不认识,用手机拍下来,发给赛达尔·库尔班询问。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那两个字是‘理解’。”
叶葆启握着念珠,站在西部深沉的夜色里,感到一种奇异的连接——与那位八十七岁的老阿訇,与这座古老的寺庙,与这片土地上所有努力理解、努力和解的人们。他不再是纯粹的旁观者,在某种程度上,他也成了这宏大叙事中的一个小小音符。
稿子发回编辑部后,反响出乎意料地好。总编亲自打来电话,声音里有难得的激动:“葆启,西部这篇写得好!有温度,有高度!不回避问题,不粉饰太平,但又充满希望和建设性。这才是我们需要的深度报道!”
总编顿了顿,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这篇稿子已经引起上面的注意。有领导批示,要求相关部门研究大同心寺的经验,在合适范围内推广。你的报道,可能会实实在在地推动一些改变。”
挂了电话,叶葆启没有兴奋,反而感到肩上的重量增加了。他走到旅馆简陋的阳台上,点燃一支烟——他很少抽烟,但此刻需要一点刺激来消化这些信息。烟头的红光在黑暗中明灭,像一只沉思的眼睛。
下一站将是南疆。要穿越天山,进入更广阔、更复杂、也更具挑战性的地域。他听说那里有更丰富的故事,更深刻的矛盾,更艰辛的探索。但此刻,站在吐鲁番的夜空下,他感到自己比出发时更充实,也更清醒。
真实不伤人,善良不软弱。真实的善良最有力量。
老阿訇的话在耳边回响。叶葆启掐灭烟头,深深吸了一口清凉的夜空气。远处的琴声还在继续,这次他听出来了,那是一首古老的维吾尔民歌,歌唱着爱情、劳动和对土地的深情。
他回到房间,开始整理行装。相机,笔记本,录音笔,充电器,还有那串枣木念珠——他把它小心地收进行囊的内袋。行李不多,但每样都必要。记者的行装总是轻简的,因为最重的重量在肩上,在心里。
窗外,东方的天际线开始泛白,新的一天正在到来。而在天山的另一侧,南疆的故事正等待被倾听、被记录。叶葆启关上台灯,在渐亮的晨光中闭上眼睛。他知道,睡眠不会太深——那些面孔,那些声音,那些关于理解与和解的微弱而坚韧的努力,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将伴随着他穿越更漫长的旅程。
在似睡非睡的边界,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墙洞。阳光从洞口穿过,在另一边投下一个明亮的光斑。光斑里,有碗筷的叮当,有孩子的笑声,有跨越几十年、跨越民族与信仰的温暖传递。
那是一个小洞。很小。但足够让光通过,足够让温暖流通,足够让理解在坚硬的现实之墙上,开出第一道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