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凉崆峒山出现在视野中时,叶葆启感到胸口有什么东西松动了。两个多月,两万多公里,他的身体记住了草原的起伏、沙漠的柔软、戈壁的坚硬、雪山的凛冽。而现在,这座道教名山以完全不同的姿态矗立——不是征服性的巍峨,而是邀请性的苍翠。
登山路上,他遇见一个采药的老者。老者背篓里的草药散发着苦香,步伐却比年轻人还稳。
“记者同志,”老者竟认出了他,“你这一路,见了不少吧?”
叶葆启点头。
“见的都是真的,也都是假的。”老者笑,缺了门牙的嘴像个山洞,“莫高窟的画是真的,可画里的世界是假的。钢铁厂的烟是真的,可张建设夜里看见的魂灵是假的。丹霞的颜色是真的,可韩旭听到的婴儿哭声是假的。枸杞的红是真的,可沙漠会发光是假的。镍矿的银蓝是真的,可你做的那些梦是假的。”
叶葆启怔住。
“可假的就不重要吗?”老者弯腰采下一株柴胡,“黄帝当年在此问道于广成子,问的是治国之道,广成子答的是养生之术。一个问大的,一个答小的。你说,哪个是真问题?哪个是真答案?”
不等叶葆启回答,老者已消失在密林中,只余声音回荡:“你写报道时,记得把假的也写进去。有时候,假的比真的更真。”
登上山顶,正是日落时分。残阳如血,染透了西边整片天空。向东望,黄土高原的沟壑如大地衰老的皱纹;向西望,来时路已隐入暮霭。
叶葆启打开采访本,风急切地翻动纸页。那些密密麻麻的字迹活了过来——莫高窟画匠的呼吸频率变成了字符的间距,酒钢的机器轰鸣变成了感叹号的振动,丹霞的地质年表变成了段落的分层,枸杞的甜苦变成了形容词的对比,镍的原子结构变成了句子排列的网格。
他忽然明白了老者的意思。真实是骨骼,想象是血肉。没有骨骼立不住,没有血肉活不成。记者这个职业,就是在骨骼上生长出血肉的人。
相机里的影像也在此时显现出异常:每张照片的背景里,都有一些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敦煌照片的角落有唐代商人的影子,嘉峪关的照片里有半透明的建设者,丹霞的照片中岩石纹理隐约组成了古生物的形状,枸杞田的夜景确实有微光,金昌的矿坑真的泛着梦中的幽蓝。
是镜头的问题?是光线的问题?还是这两个多月,他的眼睛学会了看见另一种真实?
下山时,月光已铺满山道。叶葆启回头再看山顶,见那里隐约有两个人影对坐,一人峨冠博带,一人粗布麻衣。风送来只言片语:
“治大国若……”
“养生经曰……”
声音散入松涛,再也辨不分明。
回到宾馆,叶葆启开始整理甘肃之行的最终报道。他写刘怀远深夜在洞窟前徘徊,写张建设在退休那天抱着轧钢机哭了半小时,写韩旭在丹霞核心区发现一株从未记载的苔藓时的手舞足蹈,写景学峰第一次种活枸杞那天,用红布条给每株苗系了蝴蝶结,写金昌的老矿工们把最后一批原矿石献给博物馆时,集体唱起了当年的采矿号子。
他也写那些“假的”:莫高窟壁画在雨夜会有湿润的色泽,酒钢的老机器会在无人的凌晨自己启动空转,丹霞在特定角度能看到古代湖面的倒影,枸杞田在农历十五会散发甜香,镍矿石在掌心握久了会有体温。
凌晨三点,他写完最后一个字。推开窗,河西走廊的风涌进来,带着两千年驼铃的余音、商旅的汗味、僧侣的诵经声、戍卒的乡愁、画匠的颜料香、钢铁的灼热、枸杞的甜涩、镍矿的金属气。
总编打来电话:“葆启,报道收到了。有些……特别。读者可能会问,那些超现实的部分是怎么回事?”
叶葆启望着窗外星空:“就说是河西走廊的魔法吧。在这条路上走得久了,现实和幻想的边界就会模糊。”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笑声:“好一个‘河西走廊的魔法’。发,全文照发。”
挂断电话,叶葆启取出下一段行程的地图。青藏高原在纸上隆起三维的褶皱,青海湖像一只蓝色的眼睛注视着他。
更大的挑战在前方,但他的笔已有了新的重量——不仅是记录事实的重量,还有承载想象的重重。他想起《庄子》里的话:“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记者要做的,或许就是替这不言的天地,说出那些藏在真实褶皱里的、魔幻的真实。
晨光微露时,他伏在桌上睡着了。梦里,他骑着一匹由文字幻化的马,马蹄踏过之处,戈壁长出诗行,沙漠开出比喻,雪山裸露出叙事的岩层。而前方,昆仑山的轮廓已在地平线上显现,那是中华神话的脊梁,等待着一个既相信眼睛、也相信心灵的记录者。
采访本在桌上自动翻页,空白页里,隐约有未来的字迹正在生长——那些他尚未抵达、但终将抵达的地方的故事,已开始孕育自己的形状。
风又起,吹动扉页。那里原本只写着“采访笔记”四字,现在下面多了一行小字,墨迹未干:
“真幻河西道,苍茫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