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同志,”她盯着叶葆启的眼睛,“你们写文章,能不能……能不能不光是说她怎么牺牲的?也说说她怎么活的。说说她小时候考试考好了会蹦着走路,说说她吃鱼会被刺卡住,说说她第一次拿到记者证时哭了半个钟头……她不只是个烈士,她还是我的颖儿,是个人,是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啊!”
叶葆启郑重地点头。那一刻,他感到肩上压下了某种无形却沉重的东西——不是责任,不是使命,而是更具体的东西: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全部记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全部见证。
那晚叶葆启没有回家。他留在办公室,把所有的材料铺在桌上:五姨的口述记录,公开报道的剪报,朱颖生前同事的回忆文章,还有从资料室借来的关于南联盟局势的背景材料。日光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窗外的城市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远处港口传来的轮船汽笛,低沉而悠长,像巨兽的叹息。
他试图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朱颖。不是烈士朱颖,不是记者朱颖,而是从南巷走出来的、爱吃糖葫芦的、怕黑的、曾经为青春痘烦恼过的普通女孩。这个女孩如何在某个时刻,做出了走向远方的决定?又如何在那片战火纷飞的土地上,日复一日地工作、生活、记录?
凌晨两点,叶葆启趴在桌上打了个盹。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两旁的建筑是欧式的,但墙面上布满弹孔。天空是奇怪的暗红色,像即将凝固的血。一个女孩背着相机从他身边跑过,短发飞扬。
“等等!”他喊。
女孩回过头——是照片上那张脸,但更生动,脸颊上有几颗雀斑,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
“你要去哪儿?”他问。
“去有新闻的地方。”女孩笑着,露出一颗小小的虎牙,“你要一起来吗?”
他还想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爆炸声,地面剧烈震动。女孩转身就跑,她的白衬衫在暗红色的天空下格外醒目,像一只逆风飞行的白鸟。叶葆启想追,双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白色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惊醒时,天已微亮。窗外的梧桐树上,早起的鸟儿开始啁啾。叶葆启揉揉发涩的眼睛,拿起笔,在稿纸顶端写下标题:
《雨中的鸢尾:一个女孩与她的时代》
他决定不写宏大的颂歌,而要写一条河流——一个人的生命如何汇入历史的洪流,又如何在那洪流中保持自己的形状与声音。他写朱颖的童年,写南巷的海风如何在夜晚拍打木窗,写她如何借着路灯的光读捡来的书;写她的青春,写她如何攒了三个月早餐钱买下第一台二手相机,如何在校报上发表第一篇报道时的兴奋;写她的选择,写她如何放弃沿海城市的安稳工作,主动请缨前往巴尔干半岛。
写到她在贝尔格莱德的生活时,叶葆启用尽了想象力。他查阅地图,找到中国大使馆的位置,想象她每天从住处到使馆的路程:经过被炸毁的剧院、弹痕累累的居民楼、排队领取救济粮的人群。想象她如何在空袭警报声中继续写稿,如何在停电的夜晚点着蜡烛冲洗照片。想象她给家人写信时,是报喜不报忧,还是偶尔也会流露一丝脆弱?
最难写的是最后的部分。公开报道只有冷冰冰的“遇难”二字,但叶葆启知道,死亡从来不是抽象的。它发生在具体的时刻、具体的地点,伴随着具体的声音、气味、触感。那一夜的大使馆,在导弹击中之前,是什么样子?朱颖是在工作,还是在休息?她最后想到的是什么?是未完成的稿件,是远方的亲人,还是单纯对死亡的恐惧?
叶葆启写不下去了。他起身走到窗前,点燃一支烟。城市正在醒来,早点摊升起炊烟,公交车开始运行,送奶工的车铃叮当作响。这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和过去无数个清晨一样,和未来无数个清晨也将一样。但有些人的清晨永远停在了昨天。
他突然想起五姨说的“铁锈味”。现在他明白了,那是血与火、钢铁与硝烟混合的味道。那个从海风中长大的女孩,最终被另一种风——带着铁锈味的风——带走了。
稿子交给总编辑时,已经是第三天的黄昏。总编办公室朝西,此刻正沐浴在金色的夕阳中。总编辑戴着老花镜,一页一页仔细地读。他读得很慢,有时会停下来,摘下眼镜擦拭,但叶葆启知道,他不是在擦镜片。
读到某个段落时,总编辑的肩膀微微颤抖。那是叶葆启描写朱颖童年的一段:她如何在退潮后的滩涂上捡贝壳,如何把最美的那个藏在枕头下,每天晚上摸着它入睡。那个贝壳后来去了哪里?也许还留在南巷老屋的某个角落,也许在她离家时被随手丢弃了。但此时此刻,在文字里,它重新获得了生命,成为一个女孩纯真年代的见证。
“好。”总编辑终于读完最后一页,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就这样发。头版整版,配这张照片。”他指着叶葆启从五姨那里要来的生活照——朱颖站在海边,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衣角,她笑得毫无保留。
“但是,”总编辑顿了顿,“有个问题。按报社规定,讣告是要收费的,而且需要层层审批。”
叶葆启的心一沉。五姨的请求言犹在耳:“能不能登个小小的讣告?让亲戚朋友们知道追悼会的时间地点。我们不求显眼,就一个小小的角落……”
“总编,”叶葆启说,“烈士家属就这么一个要求。而且,这不只是私事,也是公祭的一部分。让更多人知道,让想送她的人能去送她……”
总编辑抬手制止了他。老人站起身,走到窗前。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门口。窗外,又下雨了,雨丝在夕阳中闪闪发光,像无数根金线。
“你记得咱们报社的老规矩吗?”总编辑突然问。
叶葆启愣了愣:“您是说……”
“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凡是殉职的同行,报社要为他点一盏长明灯,登一份免费讣告。这规矩建国后就没怎么用了,因为和平年代,殉职的记者少。”总编辑转过身,眼神里有种叶葆启从未见过的坚硬,“但规矩就是规矩。今天,咱们为朱颖点这盏灯。”
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红色电话:“排版室吗?明天头版,在稿子旁边,加一个黑框讣告。内容我马上让人送下去。对,免费的。有什么问题,让他们直接找我。”
挂断电话,总编辑对叶葆启说:“你去告诉朱颖的家人,讣告会登。还有,追悼会那天,报社派车,送所有想去的员工和读者代表一起去。费用社里出。”
叶葆启感到眼眶发热。他点点头,转身要走,又被叫住。
“小叶,”总编辑的声音柔和下来,“你这篇文章写得很好。它让我想起我年轻时,也认识一个像朱颖这样的记者。他去了朝鲜战场,再也没回来。我们给他登讣告时,主编说了一句话,我记了一辈子。”
“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