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记者这支笔,平时写的是别人的生死,轮到自己时,也要写得堂堂正正。’”总编辑顿了顿,“朱颖这支笔,是堂堂正正地写完了最后一画。咱们这些还在写的人,得记住这个。”
报纸出版那天,整座城市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清晨五点,印刷厂的第一批报纸刚刚下线,就被等在门口的报贩一抢而空。六点,街头的报亭前排起了长队。人们沉默地递钱,接过报纸,然后在第一版面前驻足。有人当场就哭了,泪水滴在报纸上,洇湿了朱颖照片的一角。
叶葆启骑车穿行在雨后的街道上。他看到公交车站,等车的人都在看报,一个中年男子看着看着,突然用报纸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他看到早餐店里,老板把一份报纸贴在橱窗上,用红笔圈出讣告的位置;他看到学校门口,老师把报纸举起来,对学生们说着什么,孩子们仰起的小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肃穆。
那方小小的黑框讣告,像一枚黑色的邮票,贴在城市这个巨大的信封上。它那么小,却又那么重,重得足以让所有看见它的人停下脚步,低下头颅。
报社的热线电话从早上七点就开始响个不停。小骆和几个同事接电话接到嗓子沙哑。有老人打电话来,说自己的孙女和朱颖一样大,哭得说不出话;有中年人说自己的弟弟也在国外当记者,要求转达对烈士家属的慰问;有年轻人问追悼会的时间地点,说要请假去参加;甚至有几个中学生,问能不能为朱颖种一棵纪念树。
下午,叶葆启去了南巷。五姨家的院子里挤满了人,都是街坊邻居,还有看到报道找来的陌生人。人们送来白菊、挽联、亲手折的纸鹤。五姨被围在中间,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朱颖的往事。她的声音已经嘶哑,但眼神里有种奇异的光亮——那是一个普通母亲,突然发现女儿的生命以另一种方式延续时的复杂情感。
叶葆启没有打扰他们。他悄悄退出来,沿着潮湿的小巷慢慢走。巷子两边的老墙长满青苔,墙角有被雨水打落的槐花,白色的小小一朵,贴在青石板上,像一个个小小的句号。
走到巷口时,他看见一个老人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份报纸。老人很老了,背弯得像只虾,脸上布满老年斑。他戴着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雨中的鸢尾》,嘴唇无声地翕动。
叶葆启在他身边停下。
“写得好啊。”老人头也不抬地说,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这姑娘……我见过的。”
“您见过朱颖?”
“她小时候,常来我这儿买糖葫芦。”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我做了五十年糖葫芦,见过多少孩子长大、变老、离开。这姑娘不一样,她眼睛里有火。我说:‘丫头,你这么爱看书,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她笑,露出两个酒窝:‘爷爷,我要当记者,把世界上所有的事都写出来。’”
老人用枯瘦的手指抚摸报纸上的照片:“她真的去写了。写到了最后。”
叶葆启在他身边坐下。两人沉默了很久,只有远处传来的海浪声,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歇。
“您说,”叶葆启突然问,“她走的时候,会疼吗?”
老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种历经沧桑的慈悲:“孩子,疼不疼已经不要紧了。要紧的是,她走的是自己想走的路。这世上,多少人活一辈子,都没走过自己想走的路啊。”
夕阳西下时,叶葆启回到报社。总编辑站在窗前,背对着门。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在雨后的空气中晕染开一片片暖黄的光晕。
“你看,”总编辑没有回头,“这座城市,有三百万人。每个人都在活着,爱着,痛着,遗忘着。但今天,三百万人都在想同一个姑娘。”
叶葆启走到他身边。从四楼的窗户看出去,整座城市尽收眼底。街道如血脉延伸,灯光如细胞闪烁。这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生命体,此刻,它为一个逝去的女儿静默。
“我常想,”总编辑轻声说,“记者到底是什么?是历史的记录者?是真相的追寻者?还是权力的监督者?今天我觉得,记者首先是人。是能感受他人之痛、理解他人之梦、铭记他人之生的人。朱颖做到了,用最彻底的方式。”
夜渐渐深了。叶葆启加班修改一篇稿件时,突然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他抬头,看见一个清洁工阿姨推着清洁车走过。阿姨在总编辑的办公室门口停下,从怀里掏出一支白菊,轻轻放在门边。
“郭总编睡了,”阿姨看见叶葆启,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进不去。就放这儿吧。我女儿和朱记者一样大,也在外地工作。看了报纸,我一晚上没睡着。”
她推着车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叶葆启走过去,拾起那支白菊。花瓣上还带着夜露的湿润,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追悼会那天,天空湛蓝得不像真的,像是有人用最纯粹的颜料,一笔刷满了整个苍穹。报社安排了三辆大巴,却还是不够坐——很多读者自发前来,骑着自行车,坐着公交车,甚至步行,向着城北的殡仪馆汇聚。
叶葆启坐在第一辆大巴的靠窗位置。车缓缓行驶,他看见街道两旁,不知何时挂起了许多白花。不是官方组织的,是市民自发的。有的挂在行道树上,有的系在路灯杆上,有的贴在店铺橱窗上。那些白花在晨风中轻轻摇曳,像无数只挥别的手。
五姨坐在前排,穿着一身黑衣,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旧布包。叶葆启知道,里面装着朱颖小时候的作业本、获奖证书,还有那个从海边捡来的贝壳。这些微不足道的物品,此刻成为一个生命存在过的全部证据。
殡仪馆外已经人山人海。人们安静地排着队,手里拿着白菊、报纸、自制的小白花。空气中弥漫着花香和悲伤,但那悲伤不是压抑的、绝望的,而是清澈的、有力量的,像深海之下的暗流,表面平静,内里汹涌。
追悼会开始前,叶葆启在休息室见到了朱颖的母亲。那是一位瘦小的妇人,头发全白了,被两位亲属搀扶着,整个人像一片风中的枯叶。她没有哭,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女儿去了远方。
“阿姨,”叶葆启上前,不知该说什么,“朱颖的文章……写得很好。”
母亲缓缓转过头,看着他。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盛满了人类语言无法承载的伤痛。她张了张嘴,终于发出声音:“她走的时候……是睡着的吗?”
叶葆启的心脏被狠狠揪紧了。所有准备好的安慰话语瞬间蒸发,他只能诚实地说:“公开报道说,是在睡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