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知抵达手中时,叶葆启正坐在办公室里修剪一盆茉莉。剪刀悬在半空,纸张上的字迹在九月的阳光下泛起细密的金边——“罗布泊探险采访队”。茉莉的清香突然变得尖锐,像一根针,刺穿了二十年记者生涯积攒的尘膜。
素琴那晚为他整理行装时,手指在冲锋衣的拉链上反复滑过三次才拉拢。“四十七岁,”她轻声说,声音像是从很深的井里打捞上来,“不是二十七岁。”
叶葆启没有回答。他看见窗外城市灯火如溃疡般在夜色中蔓延,想起二十年前在青海三江源采访,那个会说四百种鸟鸣声的藏族老人。老人告诉他:“最老的鹰飞得最高,因为它记得所有的风。”
选拔过程是一场奇特的仪式。三十名记者被送往怀柔一处训练基地,在模拟盐碱地上负重行走,在人工制造的四十度高温帐篷里写采访提纲。最后一个傍晚,教官让每个人对着西沉的太阳呼喊自己最想采访的人名。有人喊“爱因斯坦”,有人喊“李白”,叶葆启听见自己的声音撕裂空气:“彭加木——”
回声在山谷间三折四返,变成了“木——木——木”,像某种古老咒语的余韵。
入选名单公布那天,北京下起了罕见的黄沙雨。细沙打在窗玻璃上沙沙作响,叶葆启恍惚觉得,那是罗布泊提前送来的请柬。
出发前夜,采访队在敦煌夜市举行饯行。驴肉黄面的蒸汽与烤骆驼肉的烟火交织,仿若古丝绸之路上所有消失驿站的魂魄在此重聚。队长老陈——一个左眼下方有月牙形疤痕的蒙古族汉子——举起杏皮水:“自此向西,再无盛宴。”
叶葆启注意到角落里坐着一位沉默的摄影师。他六十上下,手指关节粗大如树根,始终抱着一台老式海鸥相机。后来才知道,这是1980年彭加木科考队唯一幸存下来的随队记者,姓吴,大家都叫他“老海鸥”。
“您见过彭加木?”叶葆启递过一支烟。
老海鸥的眼睛在烟雾后闪烁:“我见过他影子里的骆驼刺。六月十一日,他向东走,影子向西延伸,长得像楼兰古城的城墙。”他拍了拍相机,“这里面有他最后的脚印,胶卷一直没冲。等了二十一年,等光穿透罗布泊的盐壳。”
深夜,叶葆启在宾馆房间摊开地图。罗布泊的形状确实像一只耳朵——地球的耳朵,聆听所有被遗忘的回声。他用红色铅笔沿着预定路线描画,笔尖划过之处,纸张竟渗出细小的盐晶。
凌晨三点,手机震动。是女儿从美国发来的短信:“爸,昨夜梦见你变成一株胡杨,一半在火里,一半在水里。”他走到窗前,看见鸣沙山的轮廓在月光下如卧佛呼吸。
九月十五日的太阳是淬过火的铜锣。六辆改装越野车驶出敦煌时,叶葆启回头看见三危山的岩壁在晨曦中渗出血红——那是王道士发现藏经洞的地方,一个世纪前的秘密如疟疾般从此处蔓延至世界。
车队很快驶入戈壁。起初还有骆驼刺和红柳的尸体以扭曲的姿态宣示曾经的生机,渐渐地,大地露出了骨头。砾石滩铺展到天际,每一块石头都被风打磨成相似的模样,像时间结出的统一结石。
“看,海市蜃楼!”同车的年轻记者小杨指着前方。
果然,地平线上浮动着湖泊、树林,甚至还有帆影。但叶葆启知道,那些是戈壁的谎言。二十年前在新疆采访时,一个维族向导告诉他:渴死的人里有一半是追着幻影走的,另一半是停下等幻影来的。
无线电滋滋作响,传来老陈的声音:“所有人注意,我们正经过汉代‘白龙堆’雅丹区。据记载,此处常有‘鬼哭’,实则是风穿过岩穴的声音。但若听到女子唱歌,必须立即报告。”
小杨脸色发白。摄影师老赵——一个拍过昆仑山殡葬队的硬汉——咧嘴一笑:“怕什么?1986年我在阿尔金山拍雪豹,听见整座山在诵经。后来才知道,那是唐朝僧侣回鹘文经卷的震动频率,冻在了冰川里。”
叶葆启开始写日记。笔记本的纸张因干燥而卷曲,钢笔水渗出即被吸干,字迹边缘长出了盐的绒毛。
9月15日,向死而生。
大地是烘烤过头的馕,裂纹中藏着上一个纪元的遗嘱。车队如甲虫爬行在巨人的掌纹里,每一条纹路都是一条干涸的河。想起玄奘《大唐西域记》中写:“沙则流漫,聚散随风,人无行迹,遂多迷路。四远茫茫,莫知所指。”
奇怪的是,并不觉得恐惧,反而有种归乡的错觉。或许每个中国人的记忆深处,都有一片罗布泊——那是所有消失之物的集体坟场,也是所有寻找的原点。
下午三时,气温升至四十六度。热风从车窗缝隙钻进,带着铁锈与骨粉的气味。突然,对讲机里传来急促的声音:“三号车!三号车爆胎!”
爆胎的是老海鸥的车。众人下车时,热浪如实体般撞来,叶葆启感到鼻腔粘膜瞬间干裂出血。地面温度超过六十度,鞋底发出焦糊的气味。
换胎的过程像慢动作的仪式。扳手烫得需要戴两层手套才能握住,螺栓在高温中膨胀,发出痛苦的呻吟。汗水刚渗出就蒸发,在衣服上留下一圈圈盐渍。随队医生李大夫——一个曾在非洲治过埃博拉的女医生——挨个检查每个人的瞳孔:“注意,脱水时最先出现的是幻觉。”
老海鸥却异常平静。他跪在爆裂的轮胎旁,用放大镜观察割破处的纹理,然后取出那台海鸥相机,对着轮胎拍了一张。“盐壳的切口,”他喃喃自语,“和彭加木水壶上的一模一样。”
继续前行一小时后,土垠遗址如海市蜃楼般从热浪中浮现。但这次不是幻觉——汉代烽燧的残躯矗立在黄昏的光中,土坯被风蚀成千疮百孔的蜂巢,每个孔洞里都住着时间的幼虫。
叶葆启走近抚摸墙体。触感不是土,而是某种介于骨殖与陶器之间的物质。他把耳朵贴在墙上,竟然听到了声音:不是风声,而是断续的、用古汉语发音的计数——“一百三十七、一百三十八……”那是戍卒数着望不到头的日子。
“你听见了?”老海鸥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手里拿着一块从烽燧下捡到的木简残片,“汉简会说梦话。特别是那些没写完的家书。”
考古队的王研究员用软刷清理着遗址边缘,突然惊呼:“快来看!”在烽燧基座下,露出一角织锦。轻轻抽出,是一块巴掌大的汉代“五星出东方利中国”锦护膊——本该在尼雅遗址出土的国宝,竟奇迹般出现在这里。
“这不合理,”王研究员的手在颤抖,“这花纹、这织法……但为什么是完整的?像昨天刚埋下。”
老海鸥举起相机:“也许时间在这里打了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