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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3章 砂海摆渡人(第3页)

“每回出来,我都想:够了,下次不来了。可在家待不过三个月,耳朵里的驼铃声就变成催促,梦里全是雅丹的影子。”他苦笑,皱纹堆叠如干涸的河床,“我老婆说,我被这地方下了蛊。可能真是。”

但真正让他坚持的,是那些“出去”的人。

“有个搞摄影的日本人,跟我进来时得了严重的沙漠恐惧症,夜里要绑着手才敢睡。出去后,他办了影展,名字叫《荒芜中的神性》,得了大奖。给我寄请柬,附了张纸条:‘吴桑,我终于看懂了您说的镜子。’”

“还有那对来散心的夫妻,进来时在闹离婚,一路吵。在‘三垄沙’那夜,他们的车坏了,两人在沙丘上坐了整宿。出来时手拉着手,后来寄了喜糖,生的儿子取名叫‘沙舟’。”

他说这些时,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在流动,像月下的波光。

“我没什么文化,初中毕业。但我觉得,我干的这活儿,有点像……摆渡。把活人从外面渡到里面,再渡出来。进去时一个样,出来时变了,魂被这砂海洗过一道,轻了,或者重了,总之不一样了。”

他忽然直视叶葆启:“叶记者,你进来这几天,变了吗?”

叶葆启愣住。他想起看见野骆驼时那种心脏被攥紧的感觉,想起在古遗址抚摸陶片时指尖传来的远古震颤,想起昨夜梦见自己变成了一株骆驼刺,根系扎进地心。

“变了。”他诚实地说。

“那就值了。”吴文港笑了,第一次笑得露出牙齿——牙被茯茶染成深褐色,像陈年的枣木。

采访接近尾声时,吴文港说了段让叶葆启脊椎发凉的话。

“我知道自己会死在这里。不是预感,是知道。像我父亲,像我见过的很多老向导。这地方会挑选它的守墓人,选上了,你就走不脱了。”

他平静得像在说明天的天气:“我给自己选好了地方。在‘白龙堆’西边,有片雅丹长得像卧佛,脚下有块平坦的盐板。我在那儿存了东西:一桶柴油,够烧三天三夜;一把铁锹;还有封信,写给我儿子的。”

信的内容他倒背如流:“要是哪天我进去了没出来,别大规模找。等我三个月,让沙子把我安顿好了,再来收骨头。收的时候带瓶酒,浇在盐板上,算是请这片土地喝一杯,谢谢它容我这些年。骨头烧了,撒在‘骆驼泉’——那儿是野骆驼喝水的地方,我做了记号。”

他盯着叶葆启:“这些话,你可以写。不是矫情,是说给那些还想进来的人听:罗布泊收人,是有规矩的。你尊重它的规矩,它给你一条生路;你不尊重,它连你的名字都吃掉。”

叶葆启离开帐篷时,东方已泛出鱼肚白。风完全停了,砂海静得像冻住的海洋。他走到半路,身后忽然传来歌声。

是吴文港在用蒙语唱长调。没有歌词,只有蜿蜒的旋律,时而高亢如鹰唳,时而低沉如地鸣。那声音在空旷处散开,竟激起了回音——不是山壁的回音,是大地本身的应和:盐壳在脚下微微震颤,发出细碎的、水晶碰撞般的声响。

叶葆启站住,忽然泪流满面。不是悲伤,是某种更庞大的东西冲刷过他,像第一次看见海的内陆孩子。他明白了,那二十八次穿越不是数字,是二十八层蜕下的皮,是二十八次死亡与重生。吴文港早已不是凡人,他是罗布泊长出的人形根须,是砂海浸泡出的活化石。

三个月后,《砂海摆渡人:吴文港的二十八度黄泉路》刊发在《内海都市报》特稿版,整版。摄影记者配的照片抓得极准:吴文广站在他的越野车引擎盖上,背景是吞噬一切的雅丹群。他左手搭在眉骨处眺望远方,右手垂着,指间夹着一根未点燃的烟。风撕扯着他的旧军装,衣摆扬起的瞬间,露出腰间挂着的驼骨匕首和那个磨得发亮的铜铃铛。

文章结尾,叶葆启这样写:“在这片连时间都会被风化的土地上,吴文港用二十八道车辙,镌刻了一部活着的《罗布泊志》。他不是征服者,是译者,把大地的密语翻译成人类能懂的路标。当我们这些外来者还在争论罗布泊是地狱还是天堂时,他早已成为它的一部分——既是它的囚徒,也是它的祭司。”

报道引起的反响超出预期。有导演想拍纪录片,有作家想合作出书,有基金会联系要资助野骆驼保护。吴文港一概婉拒,只接了个高校的邀请,去给地质系学生讲了一堂课。回来后给叶葆启打电话:“那些娃娃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我小时候在戈壁夜里看见的狼眼睛。”

两年后的秋天,叶葆启接到陌生电话,是吴文港的女儿吴其其格,蒙语里的“花朵”。女孩声音清脆:“叶叔叔,爸爸让我问您,报哪个学校好?”

叶葆启花了三个晚上整理资料,最终建议了内海大学的环境科学专业。录取通知书到的那天,吴文港发来彩信——是的,他终于学会了用手机拍照。画面里,父女俩站在若羌的邮局前,举着大红色的信封。吴文港笑得见牙不见眼,背后是终年积雪的阿尔金山。

九月,吴文港送女儿到内海。在报社楼下的小馆子,他第一次脱下那身野外装束,换了件崭新的蓝衬衫,袖口还留着折痕。三人吃饭时,他不断感慨:“这么多树,这么多水,夜里还有路灯,怪不得你们叫内海。”

临别时,他从后备箱搬出个木箱:“盐腌的骆驼肉,风干的沙枣,还有——这个给你。”

“这个”是一瓶沙,标签手写着:“2021。04。17,彭公坡北三里。是日有双虹,东虹淡,西虹浓,谚云‘东虹日头西虹雨’,然终日无雨。沙中有云母碎片,夜光如星。”

叶葆启郑重接过。后来他把这瓶沙放在书房窗台,逢满月夜,真的会看见瓶中有微光浮动,像困着一小片银河。

去年春节,吴其其格来拜年,说起父亲近况:“又进去了,第三十次。这回是带央视拍纪录片,说要找‘会唱歌的石头’。出发前给我发短信,说如果这次找到彭加木的线索,他就退休,来内海帮我带孩子——虽然我连男朋友都还没有呢。”

女孩笑,叶葆启也笑。笑着笑着,两人都望向西边。内海华灯初上,而五千公里外的罗布泊,此刻应是繁星低垂,砂海无声。那个与砂海签了生死契的男人,或许正躺在某个雅丹的阴影里,耳朵贴地,听着远古商队的驼铃,听着盐晶生长的微响,听着这片死亡之海在月光下缓慢呼吸。

而他左耳的耳鸣,今夜想必格外清晰——那是砂海在对他絮语,用只有他们能懂的语言,讲述着第二十九个、第三十个,乃至无穷尽的故事。在那些故事里,他不是过客,是标点,是注脚,是正文本身。是砂海摆渡人,也是被砂海摆渡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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