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第七封,叶葆启停下来,喝了口水。水是凉的,滑过喉咙时像一道小小的瀑布。
“这些信,”他把信纸小心地收好,放回信封,“我收藏了二十年。搬了五次家,扔了很多东西,但这些信一直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台下年轻的面孔:“你们问我什么是新闻的伦理边界?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当你写下每一个字时,都要想象它在十年后、二十年后被重新读起的模样。要想象那个被你报道的人、被你影响的人、甚至被你伤害的人,在时光的另一端注视着这些文字时的眼神。”
“记者手中的笔,”他举起自己的那支老式英雄钢笔,笔身已经磨出了铜底,“不是权杖,不是匕首,也不是鲜花。它是一枚种子。你永远不知道这枚种子会落在哪里,会在什么时候发芽,会长成什么。你只能保证,这枚种子是饱满的,是干净的,是能活下来的。”
他讲起西部万里行时遇见的那个牧羊人。老人不识字,但能通过云的形状预测风雨,通过草的倒向判断兽踪。他说:“娃娃,你们写字的人,也要学会看痕迹。不是看纸上的痕迹,是看心里的痕迹。你写的东西,在人心里留下的是暖痕还是疤痕,你自己要知道。”
讲起穿越罗布泊时,在沙漠深处看见的一棵枯死的胡杨。树干已经被风沙掏空,但依然保持着一百年前生长的姿态。向导说,这棵树死了,但它站着死,就成了路标。后来的人看着它,就知道该往哪里走,不该往哪里走。
“我们写的每一篇报道,都可能成为这样一棵树。”叶葆启说,“也许它不会开花结果,也许很快就会被遗忘。但只要它在某个时刻、某个地方,为某个人提供过一点荫凉,标示过一个方向,它的生命就没有白费。”
他讲得动了情,花镜滑到了鼻尖。他推了推眼镜,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像个资深记者,倒像个乡村教师。
最后他说:“这次疫情,你们很多人都做得很好。那些表彰,该拿就拿,不要矫情。但拿了之后要记得,奖状会褪色,锦旗会积灰,而你在人心留下的痕迹,会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继续生长。这才是记者真正的遗产。”
散会后,王蔓留了下来。这个圆脸姑娘眼睛还红着,说话时带着鼻音:“叶老师,我……我昨天差点去辞职。”
“为什么?”
“我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她的眼泪掉下来,“我去采访那个失去母亲的孩子,他抱着我说‘记者姐姐,你能把我妈妈写回来吗’。我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我觉得自己好无能。”
叶葆启从抽屉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她。纸巾是廉价的,粗糙的,但吸水性很好。
“小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等她的抽泣声渐渐平息,叶葆启轻声说,“最好的报道,往往是从‘写不出来’开始的。当你觉得语言无力时,你才开始触摸到真实的边缘。那些下笔千言、洋洋洒洒的,反而要警惕。”
他给她讲了自己第一次面对死亡采访的经历。那是三十年前,一家煤矿瓦斯爆炸,二十三人遇难。他站在井口,听着家属的哭声,笔记本上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最后见报的只有三百字,干巴巴的事实,没有形容词,没有抒情。但很多年后,还有遇难者家属找到他,说:“谢谢你当时没渲染我们的痛苦。”
“记者的克制,有时是最大的慈悲。”叶葆启说,“而你为孩子写不出的那些字,已经留在你心里了。它们会生根,会让你以后的每一篇报道,都多一些温度,少一些轻浮。这就够了。”
王蔓擦干眼泪,深深鞠了一躬:“谢谢您,叶老师。”
她离开后,叶葆启独自在会议室坐了很久。夕阳西下,橙红色的光铺满长桌,空气中的灰尘在光柱里舞蹈,像微型的星河。他忽然想起昨夜那些纸蝴蝶,它们现在在哪里呢?也许正停在哪扇窗前,也许被哪个孩子捡起,也许已经化作了春泥。
但都不重要了。它们飞过,这就够了。
那天晚上,叶葆启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童年时的小镇。那是江南水乡,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倒映着两岸的白墙黛瓦。他挎着母亲的蓝布书包去上学,书包里装着识字课本和一支珍贵的铅笔——那是当小学教师的父亲用半个月的烟钱换来的。
走到镇口的石拱桥时,他看见桥墩上密密麻麻停满了蝴蝶。不是纸的,是活的,翅膀在晨光中闪烁着蓝紫色的金属光泽。它们安静地栖息在那里,像一场等待了很久的集会。
他走近时,蝴蝶们纷纷飞起,围着他盘旋。然后,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每一只蝴蝶的翅膀上,都浮现出文字。
他认出了那些字迹。有的是父亲的板书,工整方正;有的是母亲在家书里写给他的叮嘱,温柔绵密;有的是他第一篇发表在墙报上的作文,稚嫩却真诚;有的是他记者生涯的第一篇报道,激情澎湃;有的是在西部沙漠写的采访手记,风尘仆仆;有的是白袍之城里的见闻,沉重而温暖……
他一生的文字,都以这种方式回来了。
蝴蝶们飞过石拱桥,飞过小镇的屋檐,飞向更远的地方。他追着它们跑,书包在背后一颠一颠。跑着跑着,他发现自己变小了,变成了那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然后又变老了,变成了现在这个两鬓斑白的记者。他在时空中穿梭,却始终追不上那些飞翔的文字。
最后,蝴蝶们汇入了一条河——不,那不是河,是无数支笔正在书写的轨迹。那些笔悬在空中,看不见握笔的手,只有笔尖在纸上划过的沙沙声,汇成了浩瀚的声浪。他看见自己的那支英雄钢笔也在其中,笔尖已经磨秃了,却依然在写,写出一行行看不见的字。
那些字落进虚空,化作雨,落回人间。
梦醒时,天还没亮。叶葆启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早起的鸟鸣,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枕边,那支英雄钢笔静静地躺在笔记本上,笔帽没有盖,仿佛随时准备书写。
他起身走到窗前。城市正在苏醒,远方的天际线泛起鱼肚白。晨雾中,似乎真的有蝴蝶在飞,翅膀上载着这个春天所有的记忆、所有的失去、所有的希望。
他知道,今天会有新的热线电话打进来,会有新的信件寄到,会有新的故事等待被讲述。而他会继续坐在那张旧办公桌前,用磨秃的笔尖,在纸上留下痕迹——不是为了被记住,只是为了证明:这个时代,有人曾认真地看过,听过,记录过。
这就够了。
真正的荣誉,是沉默的。它不在红榜上,不在奖杯里,而在那些深夜飞舞的纸蝴蝶中,在读者珍藏的信件里,在年轻记者湿润的眼睛里,在时光深处永不褪色的墨迹里。
叶葆启打开灯,开始写今天的第一行字。
窗外的天空,渐渐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