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名字后面,他都看见了一张年轻的脸,一双燃烧的眼睛。他想起他们第一次拿起记者证时的表情,那种混合着神圣与惶恐的表情,像教徒第一次触摸圣物。那时他也年轻,也相信笔能改变世界。现在他知道了,笔改变不了世界,但能在墙上凿开一扇窗,让光透进来,让空气流通起来。这就够了。
他的手轻轻抚过那些名字。指尖的触感粗糙而温热,仿佛能感受到那些名字下跳动的心脏。忽然,他听见一阵细微的声响。
起初他以为是老鼠。但这声音更轻,更密,像是无数片羽毛在摩擦。他环顾四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声音似乎来自公告栏后面。
他绕到公告栏背面——那里堆着过期的报纸,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而在灰尘之上,他看见了不可思议的景象:
成百上千只蝴蝶,纸做的蝴蝶,正从一堆废稿纸中钻出来。
它们是用报社的稿纸折成的,四开大小,上面还能看见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和红笔的批注。有的蝴蝶翅膀上是标题草稿,有的是采访片段,有的是被枪毙的评论文章。此刻,这些纸蝴蝶正颤巍巍地抖动着翅膀,在昏暗的光线下泛起微弱的、珍珠般的光泽。
叶葆启蹲下身,屏住呼吸。
一只蝴蝶缓缓飞起,落在他肩头。他侧头看去,翅膀上的字迹依稀可辨:“……凌晨三点,急诊室的灯还亮着。护士小刘告诉我,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十八个小时,但不敢休息,因为一闭上眼就会看见那些渴望呼吸的脸……”
这是他那篇《白袍下的眼睛》的初稿段落。
又一只蝴蝶飞来,停在他手背:“……物资仓库前,志愿者老张搓着手说:‘我们不怕累,就怕东西送不到需要的人手里。’他的手套破了洞,食指冻得通红……”
《手记之三:奔跑的红色马甲》。
越来越多的蝴蝶从废纸堆中升起。它们绕着叶葆启飞舞,翅膀扇动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支笔在纸上同时书写。他看见了所有七篇报道的片段,看见了自己被编辑删掉的尖锐质问,看见了那些最终未能见报但同样倾注心血的字句。
它们都活了。这些被油墨浸透、被红笔划改、被时间遗忘的纸页,在这个寻常的深夜里,化作了会飞的生灵。
叶葆启伸出手,一只蝴蝶落在他掌心。它比其他蝴蝶都要小,翅膀上的字迹也格外娟秀——那不是他的字。他仔细辨认:
“妈妈,今天有个记者叔叔来采访。他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因为妈妈说勇敢的孩子才能当医生。其实我撒谎了,我很怕。但我没说,因为记者叔叔的眼睛也很累,我不想让他更难过。——小凡,九岁”
他想起来了。在医院儿科隔离区外,他遇见了一个穿着过大防护服的小女孩。她是医护人员的子女,父母都在一线,她被临时安置在这里。采访结束时,小女孩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说“给记者叔叔的独家新闻”。
这篇“独家新闻”最终没有发表,因为涉及未成年人隐私。但他一直留着这张纸条,夹在采访本最深处。
而现在,它化作蝴蝶,在他掌心轻轻颤动翅膀。
叶葆启忽然明白了。这些蝴蝶,是他这些年所有未能发表却依然重要的文字,是所有默默无闻却依然滚烫的真实,是被荣誉名单遗漏却依然在某个角落发光的灵魂。它们不曾登上红榜,却在这个春天的深夜里,获得了另一种生命形态。
他站起身,蝴蝶随着他的动作腾空而起,在走廊里汇成一道缓缓旋转的河流。它们向着窗外飞去——窗户明明关着,它们却径直穿透了玻璃,像穿透一层不存在的水面,消失在夜色中。
叶葆启追到窗前,向外望去。
月光很好。无数纸蝴蝶在夜空中飞舞,向着城市各个方向散开。有的飞向医院的方向,有的飞向居民区,有的飞向政府大院。它们越飞越高,最终融进月色里,化作漫天闪烁的光点,像是星群坠落人间,又像是大地向天空发出的、无声的信号。
第二天,没有人提起昨夜的事。
叶葆启照常上班,照常拆信,照常接热线电话。只是当阳光再次照进办公室时,他总觉得空气中漂浮着某种细微的、闪光的东西,像是蝴蝶飞过后留下的磷粉。
解平生还是不甘心,午饭时又凑过来:“葆启,总编让我告诉你,社里准备给你申请一个特别贡献奖,虽然不算正式表彰,但至少……”
“平生,”叶葆启打断他,夹起一块红烧肉放进对方饭盒里,“尝尝这个,食堂老张今天发挥超常。”
解平生怔了怔,看着那块油光发亮的红烧肉,忽然笑了:“你啊,真是……”
真是怎样,他没说下去。但叶葆启懂了。他们共事二十年,有些话早已不需要说完。
下午的业务学习会,按计划是叶葆启主讲“深度报道的伦理边界”。年轻记者们坐满了小会议室,笔记本和录音笔摆了一桌。但叶葆启走上讲台后,沉默了很久。
窗外,杨絮还在飘。一团絮毛被风吹进窗户,在空中打着旋,迟迟不肯落下。
“今天我们不讲理论。”叶葆启终于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我给你们念几封信。”
他从随身携带的旧公文包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从里面倒出一叠信件。这些信纸颜色不一,质地各异,有的已经泛黄卷边。他戴上老花镜,开始读:
“叶记者,我是东郊化工厂的下岗工人。看了您写的《锈蚀的齿轮》,我哭了一整夜。不是伤心,是觉得终于有人记得我们了……”
“叶老师,我是师范学校的学生。您二十年前写的《乡村教师王瞎子》,让我决定回家乡教书。今年我教的第一个学生考上了大学……”
“葆启兄,我是你在罗布泊遇见的那个地质队员老周的儿子。父亲去年走了,临终前还念叨你送他的那支钢笔。他说,那支笔写过真实的文字,比奖章珍贵……”
一封接一封。叶葆启读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深井里打捞上来的,带着岁月的凉意和重量。会议室里只有他的声音,和窗外偶尔传来的汽车鸣笛声。有人开始低头擦眼睛,有人笔尖停在纸上,墨水洇开了一个小小的蓝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