妓夫太郎醒来过一次。
不是被噩梦惊醒,也不是被疼痛唤醒,而是…太安静了。
在游郭,夜晚从来不会真正安静。有醉汉的吵闹声,有游女的歌声,有老板娘尖利的咒骂,还有老鼠在天花板里跑动的声音。那些声音构成了他睡眠的背景,虽然嘈杂,但熟悉。
而这里,太静了。
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能听到血液在耳朵里流动的声音,能听到窗外极远处传来的、不知是什么的细微声响。
他睁开眼睛,在黑暗中茫然地躺了一会儿。
然后他听到了——不是寂静,而是另一种声音。
风吹过屋檐的呜呜声。老树枝桠轻轻摩擦的沙沙声。隔壁房间隐约的、平稳的呼吸声。
还有…他自己的呼吸声。放松的,深长的,不需要刻意控制的。
妓夫太郎慢慢坐起身,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打量这个房间。空荡荡的,只有被褥和他自己。墙壁是干净的,地板是干净的,窗户是新糊的。
这是他的房间。
他和妹妹的房间。
这个认知再次击中了他,比刚才更真实,更具体。
他掀开被子,光着脚走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冷空气涌进来,让他打了个寒颤,但也更清醒了。
院子里,月华如水,把一切都照得朦朦胧胧。那棵老树静静立着,枝桠上还残留着些许白霜。
很美。
这个词突兀地出现在他脑海里。他愣了一下——在游郭,他从不会用“美”来形容任何东西。活着已经用尽全力,哪有心思看风景?
但此刻,看着月光下的雪和树,他确实觉得…很美。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妓夫太郎立刻转身,手已经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空荡荡的,没有他藏惯了的镰刀。
是梦呓。是小梅的声音,从主屋那边隐约传来,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语调是平和的,甚至带着一点撒娇的意味。
她在恋雪身边,睡得很好。
妓夫太郎松了口气,重新关好窗,回到被褥里。被窝还暖着,有他身体的温度。
他躺下,再次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今天发生的一幕幕,最后浮现的,是今天下午狛治补窗纸的样子。那个人做事总是很认真,补窗纸时,连边角的褶皱都要抚平。还有庆藏师父擦榻榻米时,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还有恋雪给小梅梳头时,嘴角温柔的笑意。
这些画面一帧帧闪过,像一场无声的电影。
然后他安稳地睡着了。
这一次他没有梦见游郭的黑暗巷子,没有梦见追打他们的人,没有梦见妹妹高烧时的苍白脸庞。
他梦见了一片梅林。雪刚刚停,梅花开了,粉红的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雪花。小梅在树下转圈,淡紫色的衣摆扬起,发髻上的银簪闪闪发光。恋雪站在一旁微笑,庆藏和狛治在远处练功,拳风带起落在地上的花瓣。
阳光很好,暖暖地照在身上。
他在梦里想:原来冬天也可以这么暖和…
渐渐地,道场里的所有呼吸声都平稳下来,融入冬夜的寂静。月亮慢慢移动,从东厢房的窗户,移到主屋的屋檐,最后静静沉入天际。
在第一缕晨光出现之前,这个世界属于睡眠,属于梦境,属于那些在温暖被褥里暂时忘却苦难的人们。
而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会照进东厢房新糊的窗户,会晒暖晒过的被褥,会叫醒这个家里每一个还在梦乡的人。
然后,新的一天就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