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伟被捕后,一口咬定是自己单独作案,和父亲李铁匠没有任何关系。“我爹不知道,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他坐在审讯室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他已经受了太多苦,我不能再连累他。”
但段旭在那把三棱刺刀的木柄缝隙里,发现了另一种微量物质——是看守所里特供的肥皂成分,那种肥皂加了薄荷,味道很特别,只有探视者能带进去。“有人帮他传递消息,教他怎么模仿李铁匠的手法。”段旭指着化验报告上的成分分析,“这肥皂,李伟每次去看李铁匠都会带一块。”
我们立刻提审李铁匠。他还是那副麻木的样子,头发花白,背驼得更厉害了,听到李伟被捕的消息,只是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波动,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我儿子是个好孩子,都是被我连累的。”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不肯多说一个字。
直到我们把那块带有特殊肥皂成分的刺刀木柄照片放在他面前,他才突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老泪纵横。“是我……是我教他的。”他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每次来,我就用肥皂在纸上写字,教他怎么淬火,怎么打磨刀刃,怎么才能像我当年打的那把……”
他说,他早就知道李老板藏着真相,这些年一直想找机会报复,可自己瘸了腿,又没那个胆量。“我儿子来了,说要为我报仇,我就……我就鬼迷心窍了。”李铁匠捶打着自己的大腿,悔恨得直跺脚,“是我害了他!是我害了他啊!”
顺着这条线索深挖,我们在李老板家的炕洞里,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撬开盒子,里面除了一沓沓皱巴巴的钞票,还有一支老式录音笔和几张泛黄的照片。录音笔里,是姚富喝醉后哭诉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足以听清关键信息:“……秀兰那个贱人,居然敢跟我吵……我就是推了她一把,谁知道她自己掉井里了……那口井就在院子西头……井台上还有她的镯子……”
照片上,是年轻时的秀兰,穿着碎花裙子,笑得很腼腆,旁边站着的李铁匠,还没有瘸腿,眼神明亮。还有一张,是秀兰和姚富的合影,两人站在老井边,秀兰的表情很勉强,手腕上戴着一只银镯子,上面刻着个“兰”字。
我们立刻带着警犬赶到姚富家西院的老井。那口井早就不用了,上面盖着块大石板,石板上长满了青苔。掀开石板,一股腐朽的气味扑面而来。警犬对着井下狂吠不止。我们找来抽水机,抽了整整一下午,才把井里的水抽干。
井底淤积着厚厚的淤泥,在淤泥深处,我们打捞出一只银镯子,上面的“兰”字已经被腐蚀得有些模糊,但依然能辨认出来。镯子内侧沾着点暗红色的痕迹,化验后确认是干涸的血迹,经过DNA比对,正是秀兰的。
所有线索像散落的珠子,终于被一根无形的线串成了一条完整的链:二十年前的脚手架意外,是姚富自己解开安全绳挑衅在先,李铁匠的沉默是出于怯懦和怨恨;李老板的隐瞒,是为了用真相讹钱;而秀兰的死,根本不是病逝,是被姚富失手推下井淹死的,李老板当时就在窗外,亲眼看见了全过程,并用此事持续要挟姚富;李伟的复仇,看似是场迟来的正义,却终究用错了方式,变成了扭曲的杀戮。
所有嫌疑人都落网了,卷宗越积越厚,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那天傍晚,我又去了申菜园村,想看看那片刚刚收割完的麦田。
夕阳把麦茬地染成了金红色,风一吹,麦茬晃动着,像一片燃烧过后的灰烬。王大爷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把镰刀,却没割麦子,只是望着远处发呆。“周警官,你说这麦子熟了,咋就这么沉呢?”他叹了口气,声音里满是疲惫,“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没说话,蹲在他身边,看着田埂上被踩倒的麦茬。那里有一串模糊的脚印,是解放鞋的款式,和姚二那双很像,却比他的尺码小些,像是个孩子留下的。顺着脚印往深处走,麦秆被踩倒一片,尽头是个稻草人,身上穿着件蓝布褂子,洗得发白,和姚富死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
稻草人胸口插着把镰刀,刀柄上缠着圈红绳,是当地祭祀时用来驱邪的那种。我刚要伸手去拔,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很轻,像个孩子。
“别动它。”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我猛地回头,看见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校服,袖口磨破了边,手里攥着个干硬的馒头,正怯生生地看着我。他的眉眼有点像李老板,只是更瘦些,眼神里带着股和年龄不符的警惕。
“那是我扎的。”他见我没说话,又小声补充了一句,“我爹是李老板,我娘说他不是坏人,就是嘴馋,爱占小便宜,不该死的。”
我愣住了。李老板还有个儿子,跟着改嫁的母亲住在邻村,村里人大多不知道他的存在。“你为什么扎这个?”
“我听人说,我爹是被鬼害死的。”少年咬了口馒头,馒头渣掉在衣襟上,他也不擦,只是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扎个稻草人,让他在这儿看着,别让鬼再来了。”
风穿过麦田,麦茬“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叹息。我望着少年瘦小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下的麦茬地里,突然明白——有些仇恨会遗传,像地里的种子,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就会生根发芽;有些伤痛会烙印在骨子里,代代相传。但总有新的生命在生长,带着懵懂的勇气,试图用自己的方式缝合那些破碎的过往,哪怕笨拙得让人心疼。
十一:尘埃落定
李伟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李铁匠因为教唆罪,刑期加判十年;赵老四提前释放后,因为惊吓过度和长期流浪落下的病根,没过多久就病死在县城的桥洞下,后来被他远房的一个侄子领走,葬在了乱葬岗,连块墓碑都没有。
申菜园村的麦子终于割完了,麦粒装进麻袋,堆在打谷场上,像一座座小山,金灿灿的,晃得人眼睛疼,可村里没人笑得出来。田埂上的稻草人被风吹倒了,少年再也没来过,听说他母亲带着他去了南方,再也不回来了。
姚二从县城回来过一次,是为了卖掉姚富家的老房子。买主是个外地来的商人,说要把房子翻新一下,改成农家乐,搞乡村旅游。搬家那天,他给我送了一袋新磨的面粉,袋子上还沾着麦麸。“周警官,谢谢你。”他的声音很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我哥虽然浑,但人死为大,这案子了了,我也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后来我听说,申菜园村的农家乐开起来了,生意还不错。有次去邻乡办案,路过那里,我进去坐了坐。老板是个胖乎乎的中年人,很热情,给我端来一碗麦仁粥,稠稠的,带着股清甜。“这麦子是村里新收的,口感好。”他笑着说,“听说前几年这儿出过点事,不过都过去了,现在太平得很。”
我望着窗外,地里又种上了新的麦子,绿油油的,像一片没尽头的绿毯子。远处有个少年在放风筝,风筝是只燕子,飞得很高,线在他手里攥得紧紧的,像握着整个人生。
我知道,有些事永远不会真正过去,就像麦田里的根,埋在土里,看不见,却一直都在,滋养着一季又一季的麦子,也滋养着那些说不出口的记忆。但只要春天还来,雨水还下,麦子还会长,就总有新的故事在生长,带着泥土的芬芳,把那些沉重的过往轻轻覆盖,就像麦仁粥上那层薄薄的米油,温润而平静。
回到派出所时,段旭正在院子里摆弄他的新烤具,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回来了?正好,烤串刚熟。”他递给我一串滋滋冒油的羊肉串,“尝尝,比上次用解剖刀改的那套强多了。”
我接过烤串,咬了一口,肉香混着烟火气在嘴里散开。院子里的老槐树上,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着,蝉鸣已经歇了,空气里有秋天的凉意。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我知道,这就是生活,像这片土地上的麦子,一季又一季,有风雨,有虫害,有丰收,也有亏欠,但总会在该生长的时候,拼命地向上长,直到把所有的故事,都藏进沉甸甸的麦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