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出来的是教务主任,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里面点了点头,说了句“那你自己小心,尽快”,然后就步履匆匆地朝着行政楼的方向走了。
接着,那个黑衣女子走了出来。她站在门口,微微抬起头,似乎看了一眼阴沉沉的天空,然后,极其缓慢地、动作有些滞涩地,摘下了口罩。
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真正看到那张脸时,卿竹阮还是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冲击。
是清霁染。但比她寒假前在医院见到的,更加……触目惊心。
她瘦得几乎只剩下一个骨架的轮廓,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泛着灰败的蜡黄色,缺乏任何光泽。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唯一还依稀能辨认出昔日影子的是那双眼睛,但此刻那双眼睛更大,更深陷,眼里的神采几乎完全熄灭了,只剩下一种疲惫到极致后的空茫和麻木,像是两个干涸的、映不出任何倒影的深潭。她的头发似乎长出来一点点,依然是极短的、贴着头皮的毛茬,在帽子边缘露出灰扑扑的一圈。
她穿着厚重的黑色羽绒服,却依然显得空荡荡的,仿佛衣服里裹着的只是一具勉强支撑的衣架。她站在那里,微微佝偻着背,手里拿着那个卿竹阮曾见过的、深蓝色的帆布包(看起来比上次更旧更脏了),整个人像一株被严霜彻底打蔫、随时会折断的枯草。
她显然没有注意到几步之外、隐在墙角阴影里的卿竹阮。她只是呆呆地站在门口,望着灰暗的天空,眼神空洞,仿佛在努力辨认方向,又仿佛只是茫然无措。寒风掀起她羽绒服的衣角,她似乎瑟缩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动作去拉紧。
卿竹阮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想喊她,想冲过去,想问她怎么了,为什么回来,需不需要帮助……但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变成一块坚硬的、哽咽的石头。她不敢。她害怕自己任何突兀的举动,都会惊扰到这个仿佛脆如薄瓷、一碰即碎的人。她只能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站在原地,像一尊僵硬的雕像。
清霁染在门口站了大约有一分钟,也许更久。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重新戴上了口罩,将那张令人心碎的脸重新掩藏起来。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肩上帆布包的带子,那简单的动作却让她停顿喘息了片刻。最后,她低着头,朝着与教务主任相反的方向——那是通往校医院和校园侧门的小路——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步履蹒跚地走去。她的脚步很轻,落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几乎没有声音,但每一步都显得那么沉重,那么艰难,仿佛在拖着无形的镣铐。
卿竹阮像被解除了定身咒,从墙角阴影里挪了出来。她远远地跟在后面,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不敢靠近,也无法移开视线。她看着那个黑色、单薄、摇摇欲坠的背影,在阴沉的天色和光秃的树木背景下,像一抹即将被灰色吞噬的、绝望的墨迹。
清霁染走得很慢,中途甚至停下来两次,扶着路边的树干,微微喘息。每一次停顿,都像一把刀子,在卿竹阮心上划过。她强忍着冲上去搀扶的冲动,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
终于,清霁染走到了校园侧门。那里平时很少人走,门卫室的窗户关着。她似乎出示了什么证件(或许是请假或出入证明),门卫从窗口看了一眼,挥了挥手。她推开了那扇沉重的铁门,走了出去,身影消失在门外车来车往的街道背景中。
卿竹阮跑到侧门口时,只来得及看到那抹黑色的背影,在灰暗的城市街景中,汇入稀疏的人流,很快就不见了踪影。铁门在她面前缓缓自动闭合,发出沉闷的“哐当”一声,像一道最终的闸门,将她与那个世界彻底隔开。
她扶着冰冷的铁门栏杆,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不是因为奔跑,而是因为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憋闷和疼痛。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未干的雨水(或许是汗水),滚烫地流过冰冷的脸颊。
她回来了。却又这样离开了。
像个幽灵,短暂地现身于她曾经熟悉的领地,取走或留下了什么,然后再次隐入更深的、无人知晓的黑暗之中。
而她,卿竹阮,只是一个无力的目击者,一个被留在寒风和铁门这一侧的、心怀剧痛却无能为力的旁观者。
那天晚上,卿竹阮在宿舍熄灯后很久都无法入睡。眼前反复闪现着清霁染摘下口罩时那张灰败的脸,那双空茫的眼睛,和那个蹒跚远去的、黑色背影。那截群青色的油画棒,在她枕头下坚硬地硌着,仿佛在无声地印证着白天所见的一切——那咬痕,那短小,那执拗的蓝色,都对应着那个正在被病痛啃噬、却依然倔强地想要留下一点痕迹的生命。
她终于摸出速写本和一支炭笔,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路灯光,在纸上疯狂地涂抹。不是画具体的形象,而是用最黑暗、最混乱、最沉重的线条和色块,去宣泄内心那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无力感、悲伤和愤怒。纸张被划破,炭粉沾满了她的手指和脸颊。
画到最后,她筋疲力尽,趴在摊开的速写本上,肩膀无声地耸动。
湿冷的夜色,透过窗帘的缝隙,弥漫进来。
而她的速写本上,那片狂乱的黑暗中央,不知何时,被她用那截短小的群青油画棒,狠狠地、反复地,戳下了一个小小的、却无比清晰执拗的蓝点。
像绝望深渊里,不肯熄灭的最后一颗星。
像咬痕深处,不肯放弃的最后一点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