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几个破碎的音节。但卿竹阮听懂了。那一刻,巨大的悲痛与一种奇异的清醒同时击中了她。她紧紧握住清霁染那只瘦弱、布满针眼的手,用力点头,泪水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我不会……小染,你看,光不会熄……”她哽咽着,不知是在承诺,还是在祈求。
清霁染似乎极轻微地弯了一下嘴角,像是微笑,又像是耗尽最后力气的疲惫。然后,眼睛缓缓闭上,监护仪上的曲线波动了几下,又恢复成那种令人心焦的规律。
走出病房,脱下隔离服,卿竹阮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许久没有动弹。清霁染那句“别熄”,像一颗烧红的炭,烙在了她的心上。不仅仅是对她个人的嘱托,更像是对她们所共同相信的、关于观看、关于感知、关于在黑暗中寻找和创造微光的那种生命态度的最后叮咛。
那天晚上,她和林薇、周屿在昏暗的旅馆房间里,进行了一次沉重而简短的谈话。
“我要回去。”卿竹阮的声音沙哑,但异常平静,“把《汇流处》做完。”
林薇红着眼眶看她:“可是小染她……”
“我知道。”卿竹阮打断她,眼泪又涌上来,但她用力擦去,“我知道我可能……可能会错过最重要的时刻。我每一秒都想守在这里。但是……小染最后对我说,‘光,别熄’。”她抬起头,看着两位挚友,“我们的展览,我们这些年的摸索、挣扎、还有那些因为小染才变得更清晰的瞬间……那也是光。是我们一起相信过的,在裂缝里也要生长的光。如果我现在放弃,如果让《汇流处》因为我的缺席而失败,我觉得……那才是对小染,对我们所有人,最大的辜负。”
她顿了顿,声音颤抖但坚定:“小染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要勇敢,要真诚,要看清楚什么才是重要的。现在,对我来说,重要的事,就是把我们共同相信过的、那些关于光的故事,完整地讲完。用最认真的方式。”
林薇和周屿沉默了很久。周屿最终点了点头,他的眼圈也是红的:“小染会理解的。她比任何人都更懂你,也更支持你去做你认为对的事。”
林薇握住卿竹阮的手:“我跟你一起回去。这边……我们保持联系,随时可以再回来。”
决定是痛苦的,但做出决定后,心里那块巨石仿佛被挪开了一丝缝隙,透进一点微弱的空气。他们连夜买了返程的车票。离开前,卿竹阮再次去医院,隔着玻璃,默默站了很久,心里说了无数遍“等我”。
回到北京,距离原定的开幕日期只有不到四天。展览现场还是一片狼藉。顾老师已经发动了工作室的其他同学和助教,在尽量维持原有构想的基础上,帮忙进行了一些基础性的工作。看到卿竹阮和林薇回来,大家没有多问,只是用力拍了拍她们的肩膀,眼神里有关切,也有无声的支持。
最后的三天三夜,卿竹阮像一台不知道疲倦的机器,投入了疯狂的冲刺。睡眠压缩到极点,食物草草对付,所有的心痛、焦虑、思念,都被她强行压入心底,转化为手上精准的动作和脑海中高速运转的决策。她必须完成。必须让这个空间,成为清霁染那句“光,别熄”的视觉回响,成为她们所有人这些年跋涉足迹的最终交汇点。
林薇和周屿(他也推迟了自己的事务)是她最得力的支撑。团队里的其他人也被这种近乎悲壮的氛围感染,拼尽全力。顾老师几乎每天都来,提供关键的建议和协调资源。
开幕前一晚,最后一遍调试完成。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横七竖八地躺在还未清理干净的工具和包装材料中间。地下室里,灯光按照设定亮起又熄灭,声音系统循环播放着调试音轨。那些来自不同时期的作品片段——冰裂的线条、老街坊的口述碎片、物质的痕迹、工地噪音、温暖的色块——在这个幽暗、潮湿、带着历史质感的“洞穴”里,第一次真正地“汇流”在一起,交织成一个低沉、复杂、充满情感张力的场域。
卿竹阮独自站在入口处,看着眼前这个由无数汗水和泪水,混合着希望与悲伤浇铸而成的“汇流处”。这里不再仅仅是她个人历程的展览。它成了清霁染缺席的在场,成了她们所有人青春、友谊、梦想与挣扎的纪念碑,也成了对生命脆弱与艺术坚韧的一次无声追问。
她轻轻按下了播放键,整个空间陷入一片黑暗与寂静。几秒钟后,一段极其微弱、仿佛从遥远地方传来的、混合了风声、水波声和几乎听不清的人声低吟的音频,从四面八方幽幽响起。这是她在最后时刻,将清霁染过去发给她的、关于星空的描述录音片段,与她自己的声音,以及《此地曾声》中一些最宁静的环境音,进行叠合处理而成的“序曲”。
黑暗中,仿佛有微光在隐约闪烁,不知是泪光,还是心中那盏被挚友以生命点燃的、永不熄灭的灯。
展览,即将开始。
而生命的潮汐,与艺术的回响,将在这个地下洞穴里,迎来它们未知的、沉重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