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被百叶窗切成均匀的薄片,斜斜铺在美术教室的木地板上。空气里有松节油、水彩和旧木头混合的气味,还有一丝几不可闻的、属于清霁染本人的冷调香气。她站在画架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株孤拔的雪松。
画布上是一片将成未成的天空——雨后初晴的那种天色,边缘还带着湿漉漉的灰云,中央却要透出清凌凌的蓝,蓝里还得掺进一丝极淡的、阳光将露未露的金。美术老师管这叫“霁色”,说是最难调配的颜色之一,因为它“有情绪,有故事,转瞬即逝,强求不来”。
清霁染已经求了它三个月。
调色盘上一片狼藉。群青、钴蓝、钛白、那不勒斯黄……各种颜料挤了又混,混了又弃。她执笔的手很稳,呼吸却一次比一次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可笔尖落在画布上,调出的颜色却总是差一点意思。不是太浑浊,就是太单薄,要么就是亮得扎眼,失了雨后初晴那份含蓄的、湿漉漉的明净。
她讨厌“差一点”。
就在笔尖又一次悬停,她凝视那片令人烦躁的蓝灰时,教室门“哐当”一声被推开。
不是正常的推门,是连人带物撞进来的动静。清霁染蹙眉,笔尖一抖,一滴过饱和的钴蓝“啪”地滴落在画布下方,污了一片她精心晕染的远山轮廓。
她没回头,但周身的气压骤然低了。
来人显然没注意到教室里有人,或者说,自顾不暇。一阵手忙脚乱的窸窣声,伴随着女孩子清润但焦急的“啊呀”,紧接着是“哗啦——”一声脆响,什么东西散落了。
清霁染终于转过头。
时间像是被那“哗啦”声劈开了一道缝。无数张泛黄或黑白的旧照片,从门口那个狼狈的身影怀中飞散出来,如同被惊起的、带着时光尘埃的鸽子群,扑簌簌在空中打着旋,又悠悠扬扬地飘落。阳光穿过百叶窗的缝隙,照亮了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那些照片上模糊的风景、陌生的人脸、定格的笑靥。
而在这片混乱的、慢镜头般的落雪中央,那个造成一切的“元凶”,正以一个极其不雅的姿势跪坐在地板上。她怀里还死死抱着一个空了的硬纸盒,校服衬衫的领口被扯得微歪,露出一截清瘦的锁骨。她似乎摔懵了,微微张着嘴,仰着脸,目光有些呆滞地追随着那些仍在飘落的照片。
然后,如同命运最精准的恶作剧——其中一张尺寸稍大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的风景照,乘着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穿堂风,轻盈地、翩跹地,在空中划了一道优美的弧线。
不偏不倚。
“啪。”
它正面朝上,严丝合缝地,贴在了清霁染画布中央——那片她求之不得、恨之不能的“霁色”天空上。
照片上,是漫山遍野的、青翠欲滴的竹林。晨光或暮色从竹叶的缝隙间筛落,洒下斑驳陆离的金绿光点,林间似乎还氤氲着未散的雾气,绿得深沉,绿得澎湃,绿得……生机勃勃到近乎嚣张。
而她苦寻的、脆弱的、尚未诞生的“霁色”,被这片强势的、饱满的绿,彻底覆盖、吞噬、玷污了。
美术教室里死寂了三秒。
只有尘埃和最后几张照片落地的轻响。
清霁染缓缓地、缓缓地放下画笔。笔杆与调色盘边缘相触,发出“咔”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转过身,面向门口那个仍处于呆滞状态的“肇事者”。
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涌进来,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过于明亮的轮廓光,反而让她的面容隐在了暗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眸子,隔着飞舞的尘埃,清凌凌地望过来,像结了冰的湖面。
“我的霁色,”她开口,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却带着一种能冻住空气的清冽,“没了。”
跪坐在地上的少女,似乎被这句话唤回了神智。她眨了眨眼,目光终于聚焦,先是看清了清霁染隐在逆光中冰冷的脸,然后顺着她的视线,落在了画布上——落在了那张覆盖在“天空”上的竹海照片上。
“对、对不起!”她手忙脚乱地想爬起来,膝盖却磕了一下,又“嘶”了一声跌回去,脸迅速涨红了,不知是窘迫还是疼痛,“我不是故意的!我……我来送摄影社的老照片归档,门有点涩,我没站稳……”
清霁染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又看看画布。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活生生的人,更像在看一件打碎了她珍贵藏品的……事故现场。
少女在她的目光下越发无措,几乎要缩成一团。她下意识地又去看那张“罪证”照片,看着照片上生机盎然的竹海,看着竹海边缘,那些因为照片覆压而微微晕染开来的、未干的蓝色水彩——清霁染之前调出的、不满意的颜色,正顺着照片的纤维纹理,丝丝缕缕地渗入那片翠绿之中。
一种奇异的交融发生了。
冰冷的、未完成的蓝,碰上了温润的、饱满的绿。水彩的湿润让照片的色彩更加浓郁生动,而照片的质感又赋予那抹蓝色一种奇异的、类似光晕的层次感。蓝色不再孤零零地悬浮,它被绿色托着、染着、拥抱着,边缘模糊,相互渗透,竟在交界处,氤氲出一种极其微妙的、灰蓝中透着青金、湿润又明亮的色泽。
那是一种……无法用任何现有颜料名称形容的颜色。它像被雨水洗过一整夜、然后在破晓时分被第一缕阳光吻到的竹叶尖端;像深山古潭,潭底沉着千年绿苔,水面却倒映着刚刚放晴的、尚有流云飘过的天空。
少女看得有些出神,几乎忘了当下的窘境。某种纯粹属于直觉的、对色彩和画面的敏感,压过了她的慌乱。她忘记了道歉,忘记了爬起来,只是微微歪着头,望着那片意外造就的交界处,轻声地、近乎梦呓般地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