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展第一天的早晨,上海下起了细密的雨。
卿竹阮提前两小时抵达“微光实验场”。雨声敲打着厂房屋顶的旧铁皮,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声响,像某种远古的节拍。她推开沉重的铁门,展厅里一片昏暗,只有安全灯在角落投下微弱的光晕。
她没有立刻开灯,而是站在入口处,闭上眼睛,倾听这个空间在沉睡时的声音——雨声、远处街道隐约的车流声、自己的呼吸声、还有某种几乎听不见的、建筑本身的低吟。
几分钟后,她睁开眼,走到主控台,按下了启动序列。
展厅苏醒了。
入口区的投影首先亮起——双层叠加的影像缓慢流动,日常街景在极度慢放中变得陌生,半透明的光雾在上面浮动,像记忆的薄纱。接着,“光的语法”区域的灯光渐次亮起,那些被放大的痕迹图像在精心设计的照明下,呈现出奇异的质感。多声道声音系统开始播放低低的、层积的环境音,从各个方向涌来,又向各个方向散去。
最后,展厅中央的玻璃球体亮了起来——清霁染描述的那片“颤动的绿”在球体内缓慢流转,像被封存的一小片清晨。
卿竹阮站在球体前,看着那些绿光流动、聚散。她想起清霁染此刻应该正在南方的医院里做早晨的检查,或许也在看着窗外的雨。她们在不同的城市,看着不同的雨,但被同一片绿光连接。
九点半,助理小杨和志愿者团队抵达。卿竹阮简短地开了个晨会,布置了当天的注意事项:引导观众但不打扰,留意互动区的秩序,及时补充引导卡和书写材料,最重要的是——用心观察和倾听观众的反应。
“我们不仅是工作人员,也是这个展览的第一批观众。”她说,“我们的观察和感受,也会成为展览记录的一部分。”
十点整,展厅正式对公众开放。因为下雨和工作日,第一批观众并不多,三三两两,多是艺术区的常客或提前预约的专业人士。
卿竹阮隐在后台的监控室,通过摄像头观察着观众的动线。她看到一位中年女性在入口区停留了很久,仰头看着投影,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默念什么;一对年轻情侣在“声音的地层”区牵着手,闭眼聆听,女孩的肩膀随着某个声音片段轻轻抖动;一个戴眼镜的男生在“光的语法”区认真地使用AR引导,举着手机,一点点扫描墙上的图像。
第一波反馈在午间休息时汇集。志愿者小刘兴奋地说:“有个阿姨在互动区写了整整一页!关于她小时候老家天井里的光,写得好详细,还画了示意图。”
小杨补充:“那个戴眼镜的男生问了好多技术问题,似乎对AR引导系统特别感兴趣。我给了他技术团队的名片。”
卿竹阮一一记下。这些细小的片段,比任何评论文章都更真实地告诉她:展览在起作用。它在触发记忆,引发好奇,建立连接。
下午,雨势稍歇,观众多了起来。卿竹阮决定亲自到展厅走走,感受现场氛围。
她在“记忆实验室”区域停下。这里已经贴上了十几张字条和照片。有人贴了祖母的老照片,背面写着“她总是说,下午两点的光最适合缝衣服”;有人用彩笔画了一小片彩虹,旁边注释“三岁女儿人生中的第一道彩虹,她指着天空说‘妈妈,天在笑’”;还有人贴了一片真正的银杏叶,已经干枯,但叶脉清晰,“去年秋天校园里的光,透过这叶子,在地面上写诗”。
卿竹阮仔细看着每一条分享。这些都是微小的、私密的、转瞬即逝的时刻,但被主人郑重地记录、带来、贴上,成为这个公共空间的一部分。它们脆弱得像蝴蝶翅膀,但汇集在一起,却有了一种沉静的力量。
“请问,”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这些字条,之后会怎么处理?”
卿竹阮转过身,是一个约莫六十岁的女士,穿着米色风衣,头发花白但梳理得整齐,手里拿着一支笔和一张卡片。
“展览期间会一直保留,每天更新。”卿竹阮回答,“展览结束后,我们会数字化存档,原件……可能会归还给贡献者,如果她们想要的话。”
女士点点头,目光依然停留在那些字条上:“很好的想法。让记忆不再是私藏的宝藏,而是可以分享的礼物。”
她走到书写台前,坐下,开始写字。卿竹阮没有打扰,悄悄退开。
傍晚时分,徐蔚来了。她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走完了整个展览,在镜子区站了特别久。然后她找到卿竹阮:“比彩排时更好。有了观众的参与,空间真正‘活’了。”
“谢谢徐老师。”卿竹阮说,“第一天,还有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当然。”徐蔚的语气总是直接,“互动区的书写台可以再多两个,今天下午有排队现象。‘每日光点’的控制程序需要更简化的界面,有几个年长观众表示不知道怎么提交。”
卿竹阮记下这些具体建议。徐蔚的观察力总是精准到细节。
“还有,”徐蔚停顿了一下,“我看了今天的‘光点’——那片绿光。很美。是你朋友写的?”
“嗯。她还在医院,但想参与。”
徐蔚沉默片刻,说:“告诉她,她的光在这里,被很多人看到了。”
这句话让卿竹阮喉咙发紧。她用力点头:“我会的。”
第一天闭展时,雨又下大了。卿竹阮和团队一起整理展厅,收集今天的观众贡献,更新“每日光点”的数据。今天共有47位观众留下了记忆片段,经过筛选(去掉重复和过于简略的),有29条被录入系统。明天的光点装置将会展示其中一条,随机选取。
卿竹阮坐在控制台前,浏览今天的记录。她的目光被一条留言吸引:
“父亲临终前的最后一个早晨,病房窗外的梧桐树刚冒新芽。阳光透过嫩叶,在他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他很久不能说话了,但那一刻,他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眼睛跟着光斑移动。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那道光,我记了十年。——访客,陈”
她盯着这几行字,很久没有动。然后,她将这条记录标记为备选,但最终没有选择它作为明天的“光点”。它太沉重了,应该在展览进行一段时间后,当更多轻盈的记忆累积起来,再让它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