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略显沙哑的女声在身边响起。
我转头,见是一个头戴靛蓝布巾、衣着朴素的货郎妇人,推着一架吱呀作响的木轮车停在旁侧。车上笼屉冒着腾腾热气,各色糕点码放整齐,其中尤以那洁白的桂花糕最为诱人,点缀着金黄色的糖桂花,香气扑鼻。妇人微微佝偻着背,脸半掩在布巾阴影下,只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下颌。
“不必了,多谢。”我摇头婉拒,准备离开。
“尝一块吧,”妇人动作却快,不由分说将两片用油纸包好的糕点塞进我手里,“不收钱。老婆子我看小娘子面善,结个善缘。”
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糕点白糯,桂花香甜,在清晨饥肠辘辘时,确实引人垂涎。可一丝莫名的寒意却悄然爬上脊背——素昧平生,何来这般殷勤?
“我真的不用……”
“你配不上她。”
压低的声音,骤然贴近,如毒蛇吐信,冰冷黏腻地钻入耳廓。
我浑身一僵,猛地抬眼。
那妇人缓缓抬起手,掀起布巾一角。阴影退去,露出一双深邃凌厉、我再熟悉不过的眼睛——此刻正毫不掩饰地盛满讥诮与冰冷的杀意。
沈宴。
她竟不惜亲自下界,乔装改扮,追至此处!
“你师父身边,不是什么腌臜东西都能待的。”沈宴维持着货郎妇人的姿态,嘴唇几乎未动,声音低得只有我能听清,字字如刀,“深魔幽渊里爬出来的污秽,也配与她并肩同行?”
我捏紧了油纸包,指尖用力到发白,掌心却一片冰凉。
“这点心滋味不错,我特意加了点‘料’,”她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笑意,眼底寒光闪烁,“吃下去,只会觉得困倦,做个美梦,然后……便再也不会醒来。干干净净地‘病逝’,总比日后脏了她的手,要体面得多,你说是么?”
她的目光锁着我,像在看一只可以随时碾死的虫豸:“自己选。是现在‘睡去’,还是将来,被她亲手撕碎。”
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市集的喧嚣在此刻变得模糊而遥远,我只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对方那冰冷刺骨的判决。
“我……”
拒绝的话尚未成形,斜刺里猛地窜出一道灰影!一条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直扑我手中那包着诱人毒药的糕点!
“汪!”
油纸包被撞落在地。野狗饿极了,一口叼起整块糕饼,囫囵吞下。
然后,它的动作凝固了。
四肢开始剧烈抽搐,口角溢出白沫,紧接着,暗红色、近乎发黑的浓稠血液,从它的眼、耳、口、鼻中无法抑制地汩汩涌出。不过两三次喘息的时间,它便僵直地瘫倒在地,再无生息,只有那滩迅速扩大的污血,在尘土中格外刺目。
“哎呀!这狗怎么了?!”
“天啊,吐血了!是不是发了急病?”
“看着像是……吃了什么不该吃的?”
人群惊呼着围拢过来,对着狗尸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站在原地,手脚冰凉,目光死死盯在那片狼藉上——散开的油纸,滚落尘土、沾染了血污的洁白糕点。
如果刚才,是我吃了呢?
沈宴早已推着木轮车,无声无息地退入了人群的阴影,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若有似无、却如跗骨之蛆般的森冷视线,仿佛还钉在我的背心。
第一次。
如此清晰,如此直白,如此不容错辨——有人要我死。
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不是因为我知晓了什么秘密。
仅仅因为我的存在本身,站在那个人身边,便是原罪。
我蹲下身,用油纸将地上那两块致命的糕点仔细包好,塞入袖中。然后起身,拍了拍衣角的尘土,继续走向下一个摊铺,完成剩下的采买清单。
我的手很稳,步伐也未曾凌乱。
只是胸腔里,某个温热柔软的角落,悄然凝结了一层坚硬的冰壳,那是一阵后怕。
我将干粮与水囊带回客栈时,师父只淡淡扫了一眼,未置一词。
午后继续赶路。她骑马在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我徒步跟在后头,望着那似乎永远无法接近的背影。昨夜的咳声,清晨的杀机,像两座无形的大山压在心头,沉闷得令人窒息。
傍晚抵达另一处城镇,依旧是客栈,依旧是两间房,中间隔着无法逾越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