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后,白日强行压下的纷乱思绪再次翻涌,睡意全无。索性披衣起身,摸黑来到客栈后院。这里有一小片空地,堆着些杂物,今夜月色尚算明朗,正好练一练白日里那生涩的模仿——尽管无剑,只能以枯枝代剑。
回忆着师父弹指间冰封魔潮的起手,回忆着云舟上她周身流转的、近乎道韵的霜雪气息,我依样挥出手中的树枝。
歪斜无力。
气脉滞涩。
心意难与力合。
越是急躁,越是错漏百出。终于,烦躁累积到顶点,树枝狠狠劈砍在角落废弃的石磨上,“咔嚓”一声,断为两截。
“手腕下沉三寸,气走少阳,而非厥阴。”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不带丝毫烟火气。
我悚然一惊,蓦然转身。只见师父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立在廊下月影中。她未着外袍,只一身单薄素白中衣,银发未束,如月华流泻满肩,周身笼着一层淡淡的清辉。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静静落在我的手腕处。
“师父,我……”
“重来。”
她步入院中,停在我身侧,气息带着夜露的微凉:“方才那一式,再使一遍。”
我捡起另一截稍直的树枝,依言摆开架势,凝神挥出。就在手腕将沉未沉、气息转换的那一瞬,一只微凉的手忽然覆上我的手背,轻轻向下一压——
“是这里。”
她的掌心很凉,像握着一块深冬的寒玉,肌肤相触的刹那,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颤。然而,那凉意之下,却有一股温和而沛然的灵力,带着霜雪初融般的清冽气息,自她指尖渡入我紊乱的经脉,如溪流引导洪水,将我横冲直撞的气机缓缓归拢,导入正途。
“气随念动,意在先,力在后。你太急,太躁。”她的声音近在耳畔,清冷的吐息拂过耳廓,带来细微的战栗。
我屏住呼吸,全身心去感受那股精妙绝伦的灵力流转轨迹。它并不霸道,却蕴含着难以言喻的坚韧与浩瀚,仿佛能无声浸润万物,亦能冰封千里。
然而,就在这股霜雪灵力流经她掌心劳宫穴,即将完全渡入我体内时——
一丝极其细微、截然不同的阴冷气息,骤然泄露出来!
那气息粘稠、腥甜,带着强烈的腐蚀与恶意,与我正感受的清冽灵力格格不入。它甫一出现,便让我体内刚刚温顺下来的气息猛地一滞,经脉传来被细针狠狠刺扎的锐痛!
“呃……”
师父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闷哼,覆在我手背上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深深掐入我的皮肉。她猛地抽回手,背转过身去,单薄的肩胛骨无法控制地剧烈起伏,像是在对抗某种席卷而来的巨大痛楚。
“师父!”我顾不上手背传来的刺痛,急忙绕到她面前,“您是不是……那毒还未清除?昨夜我听见您咳……”
“闭嘴。”
她抬起头。月光毫无遮掩地照见她瞬间惨白的脸,额角与鼻尖迅速沁出细密的冷汗,以及那双冰蓝色眼眸深处,一闪而逝的、几乎无法压制的痛楚之色。但那脆弱只出现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便被更深的寒意与不容置喙的威严覆盖,冻成一片坚不可摧的寒冰。
“管好你自己。”她的声音比方才嘶哑了许多,每个字都像是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带着血腥气,“我的事,轮不到你过问。”
“可是您的毒——”
“没有可是。”她打断我,冰蓝色的瞳孔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最终尽数归于一片冻湖般的死寂,深不见底,“若你还想留在我身边,就学会什么时候该睁眼,什么时候该闭目;什么时候该聆听,什么时候……该充耳不闻。”
语毕,她不再看我,径直转身,素白的中衣下摆拂过冰凉的石阶,身影迅速没入客栈后门的浓重阴影里,消失不见。
我僵立在清冷的月光下,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许久,才缓缓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背。
那里,清晰地印着四个泛白的指甲凹痕,隐隐作痛。而在凹痕边缘的皮肤上,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淡黑色痕迹,正悄然渗入,带来一种奇异而令人不安的、冰火交织的刺痛感。
那是……她逼出的毒?还是毒已侵染灵力,连渡功传气时,都无法避免地泄露了出来?
夜风穿过空旷的后院,带着深秋的寒意。我慢慢握紧刺痛未消的手,抬起头,望向客栈二楼那扇紧闭的、再无灯火透出的窗户。
她究竟在承受着什么?
为何宁可让毒素侵蚀肺腑经脉,也要饮下沈宴那杯酒?
又为何,分明痛苦至此,却连一字都不肯多言?
月色无言,寂静如谜。
我的心沉了下去,是因为我太弱了吗?弱到,师父甚至不屑于告诉我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