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调转马头,玄色披风翻卷如墨云,转瞬便消失在玉阶尽头。
千命仙临走前又看了我一眼。笑了笑。没说话。
人群的欢呼声轰地炸开,把我单薄的身影彻底淹没。我站着,看他们笑,看他们哭,看天上又炸开一朵烟花。
万丈霞光披了我一身。
可我只觉得,从里到外,连骨髓,都结满了冰碴。
我走到天门司的时候,台阶还是湿的。晨露没干透,踩上去有点滑。我站了一会儿,才往上走。
“领抚恤。”声音不高,说出口的时候自己都觉得陌生。腰牌从窗口递进去,木头边角都磨得发亮了。
里面坐着个仙官,没抬头,笔在纸上划拉的声音很响。等了几秒,她才掀了掀眼皮,往我这儿瞥了一眼。
“就这点破事?”她鼻子里哼出一声,像是觉得好笑。也不数,伸手从旁边筐里抓了一把——就那么一把——仙币,哗啦一下扔在台面上。铜的,砸在石面上叮叮当当乱滚。有几枚直接掉到地上,滚到我脚边,停下了。
“喏。”她说,“捡去吧。”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一个守门老妪的命,也就值这些了。”
我低头看着地上那几枚铜钱。有一枚沾了灰,躺在石缝边上。我没说话,弯下腰去捡。一枚,两枚。手指碰到地面,冰凉。第三枚滚得远些,我得挪一步才够得到。指节捏着铜钱边缘,捏得发白,但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眶是干的。不能在这儿。
站起来的时候,膝盖有点僵。我把钱拢进粗布钱袋里,那袋子空瘪瘪的,这几枚进去,也没显得鼓多少。确实没多少。我在心里估了估——来的路上问过棺材铺,最薄的杉木棺,也要……不够。
转身下台阶。走得很慢。城郊还远,路还长。手里攥着袋子,攥得很紧,像怕它自己会散开似的。风吹过来,台阶上的雾气还没散尽。
屈老太的茅屋藏在最低处的城角,青瓦上爬满枯藤,平日里连只野雀都不愿意落脚。今天老远就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摔东西的声音噼里啪啦的。
推开斑驳的木门——
满屋子绫罗绸缎,晃得我眼晕。
那些所谓的亲戚,正粗暴地翻检着屋内的每一处角落。
她们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毫不怜惜地扯开粗布包袱,老太珍藏多年的粗陶茶具被随手掷在地上,绣着并蒂莲的鞋垫正被一双缀满珍珠的绣鞋肆意践踏。
是她们。
老太活着的时候,没见谁踏进过这门槛一步。现在人刚走,就全涌来了,像一群闻到味的……什么东西。
“哟!钱!”
一个老东西突然尖着嗓子叫起来,手里攥着个旧钱袋。我冲上去,胳膊立刻被人拧住了,后背重重撞在墙上。土簌簌地往下掉。
屋里全毁了。桃木梳断了。手帕踩进泥里。那盏屈老太当宝贝、总舍不得点的琉璃灯,碎了一地。全是碎片。
“听说有追封?”
涂着鲜红蔻丹的纤指突然掐住我下巴。我被迫抬头,对上一张浓妆艳抹的脸——是那个最年轻的,穿得最扎眼的女人。脸上粉很厚。她凑得很近。
“识相点,那笔赏钱……”
“那是她用命换的!”我喉咙发干,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得给她立碑,修冢……”
“立碑?”
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金晃晃的耳坠子乱抖。“一个看门的老婆子,也配?”殷红的指甲突然就刮过来。
尖锐的疼痛炸开,温热的血珠顺着下巴滚落,在粗布衣襟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也有的砸在手背上,很烫。
“钱,乖乖送来。”她甩了甩手指,血珠子溅开。
“否则……”,她俯身在我耳边轻语,“下次划的,可就是你的喉咙了。”
随着一阵刺耳的哄笑,那群人抱着搜刮来的物件扬长而去。金线绣花的裙裾扫过门槛,带起一阵令人作呕的脂粉香。
我靠着斑驳的土墙缓缓滑落。脸上湿湿热热的,血还在往下淌。一滴,两滴,落在地上的灰里,变成暗红色的小点。
外面很远的地方在放烟花,嘭的一声,又一声。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在脚边明明灭灭。
屋子里很静。只剩下那股香味,和我脸上火辣辣的感觉。
碎得什么也不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