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愈浓,雾湖的晨雾便愈发厚重,像一匹扯不开的素色绸缎,将雾湖居的白墙黛瓦裹得严严实实。沈雪晨起时,窗棂上凝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她用指尖轻轻一抹,便洇开一片模糊的湿痕,像极了这些日子里,两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
她披了件素色的夹袄推门而出,院子里的桂花又落了一层,昨夜起了风,金黄的碎瓣被吹得满院都是,连廊下的竹椅上,都铺了浅浅的一层。沈雪蹲下身,指尖刚触到那些微凉的花瓣,便听见廊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抬眼望去,林砚正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把竹扫帚,晨光透过雾霭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淡淡的轮廓,比往日更添了几分清瘦。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轻轻一碰,又像受惊的蝶翼般迅速错开。沈雪低下头,指尖捻起一片桂花,轻声道:“今天起得挺早。”
林砚“嗯”了一声,声音比平日里更淡,像是被晨雾浸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想着把院子扫一扫,免得踩得满脚都是。”她说着,便拎着扫帚走进院子,脚步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这满院的寂静。
沈雪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桂花碎屑,退到廊下,看着林砚弯腰扫地的身影。竹扫帚划过青石板路,发出沙沙的轻响,那些金黄的花瓣被一点点拢到一起,堆成小小的一簇,像一捧揉碎的月光。林砚的动作很缓,垂着的长发偶尔会滑落一缕,遮住她的侧脸,沈雪看着看着,便觉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酸意漫上来,又很快被她压下去。
这些日子,两人总是这样,客气得像初见时的模样。沈雪依旧每日写字,只是她的书桌从靠窗的位置挪到了里间,避开了廊下的视线;林砚依旧打理着书店,只是回来的时间愈发晚了,有时沈雪临睡前,还能听见她轻手轻脚推开院门的声音。雾湖居里的时光,依旧像雾湖的流水般缓缓淌着,只是那流水里,少了从前的暖意,多了几分清寂。
陈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不好多说什么。每日的三餐,她总是变着法子做些两人爱吃的菜,桂花糕、莲子粥、藕粉圆子,一样样端上桌,可饭桌上的沉默,却比饭菜的香气更浓重。
这天午后,雾散了些,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筛下细碎的光斑。沈雪写完一页字,搁下笔,看着窗棂外的天,忽然想起前些日子从城里带回来的那两本字帖,还放在书房的书桌上,林砚只翻了一次,便再也没动过。她犹豫了半晌,还是起身,走到书房,将那两本字帖拿在手里。
字帖的封面是素净的蓝,纸张带着淡淡的墨香,是林砚偏爱的款式。沈雪摩挲着封面的纹路,心里像揣了只兔子,跳得有些慌。她走到院门口,远远便看见林砚从书店的方向走来,肩上落了几片枯叶,手里拎着一个布包,步伐依旧是不疾不徐的模样。
沈雪的心跳更快了些,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靠在门框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两本字帖。直到林砚走到院门口,她才抬起头,目光落在林砚的脸上,轻声道:“书店忙完了?”
林砚点点头,目光扫过她手里的字帖,顿了顿,才道:“嗯,没什么人。”
“这个,”沈雪把字帖往前递了递,指尖微微发颤,“你之前没看完,我想着……你或许还想看。”
林砚的目光落在字帖上,眸色微动,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轻轻晃了晃。她沉默了几秒,才伸出手,接过字帖,指尖碰到沈雪的指尖,微凉的温度,两人都像被烫到般,迅速缩回了手。
“谢谢。”林砚的声音很轻,低低的,像落在湖面的雨。她把字帖抱在怀里,垂着头,看着青石板路上的桂花碎屑,“我……还没来得及好好看。”
“没关系。”沈雪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没怎么到达眼底,“你慢慢看就好。”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院子里只有秋风扫过梧桐叶的沙沙声。沈雪看着林砚怀里的字帖,忽然想起从前,两人挤在书房的小榻上,一起翻着一本旧字帖,林砚指着上面的字迹,轻声给她讲解笔画的走势,阳光落在两人的发顶,暖得像一汪春水。
那样的时光,好像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林砚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两人对视了一眼,又很快错开。林砚抿了抿唇,轻声道:“屋里……挺闷的,要不要去湖边走走?”
沈雪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她会这么说。这些日子,两人连独处的机会都很少,更别说一起去湖边走走了。她怔了半晌,才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好。”
雾湖的秋景,是一年里最美的。岸边的芦苇都染上了浅黄,风一吹,便摇曳出一片沙沙的声响。湖水清冽,倒映着岸边的树影和天上的云,像一幅晕染开的水墨画。沈雪和林砚并肩走在湖边的小径上,脚步放得很慢,谁都没有说话,却不像往日那般尴尬,反而多了几分难得的平和。
走了半晌,林砚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不远处的一棵老槐树,轻声道:“还记得吗?去年冬天,我们在那棵树下堆雪人。”
沈雪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棵老槐树的枝干遒劲,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像一幅疏朗的剪影。她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暖意,嘴角忍不住弯了弯:“当然记得,你堆的雪人,鼻子是用胡萝卜做的,结果被兔子啃了一半。”
说起这个,林砚也忍不住笑了,那笑意浅浅的,却像一缕暖阳,驱散了眉宇间的几分疏离。她看着沈雪,眼里带着淡淡的温柔:“你还说,那兔子是故意的,嫌我堆的雪人不好看。”
“本来就是。”沈雪也笑了,声音里带着几分娇嗔,像回到了从前的模样,“你堆的雪人,歪歪扭扭的,还没我堆的好看。”
林砚看着她笑弯的眉眼,眸色愈发柔和,她轻声道:“是,你堆的好看。”
两人站在湖边,看着远处的渔舟在雾霭里缓缓移动,像一粒小小的墨点。秋风拂过,带着湖水的湿气和芦苇的清香,吹乱了两人的头发。沈雪下意识地抬手,拢了拢耳边的碎发,林砚看着她的动作,忽然伸出手,替她拂去了发间沾着的一片芦苇絮。
指尖擦过发顶的温度,很轻,很柔,像羽毛轻轻拂过心尖。沈雪的身子僵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林砚的眼睛。林砚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眸子里盛着淡淡的月光,还有几分她看不懂的情愫,像雾湖的水,深沉而温柔。
两人对视了许久,久到沈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要停了。林砚的指尖,还停留在她的发顶,微凉的温度,却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她的心里,轻轻燃了起来。
“雪……”林砚的声音很轻,低低的,带着一丝沙哑,像是有什么话想说,却又卡在了喉咙里。
沈雪看着她,眼里泛起一层薄薄的水汽,她轻声道:“林砚……”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几个孩童追着一只蝴蝶,从岸边的小径上跑过,打破了这难得的静谧。林砚像是被惊醒般,迅速收回了手,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天快黑了,”她看着远处的夕阳,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沈雪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刚刚燃起的那点暖意,又凉了下去。她点点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好。”
往回走的路上,两人又恢复了沉默。只是这一次,沈雪的心里,却不像往日那般酸涩。她看着林砚的侧脸,看着夕阳的金辉落在她的发顶,心里忽然觉得,或许,有些东西,并没有真的走远。
回到雾湖居时,陈姐已经做好了晚饭,是一锅暖暖的排骨汤,还有几样清淡的小菜。饭桌上,陈姐看着两人脸上淡淡的笑意,心里松了口气,忍不住打趣道:“今天这是怎么了?看着都高兴了不少。”
沈雪的脸颊微微发烫,低下头,舀了一勺汤,小口小口地喝着。林砚夹了一筷子青菜,放在沈雪的碗里:“湖边的风大,多吃点,暖暖身子。”
沈雪抬起头,看着碗里的青菜,又看了看林砚,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她夹起青菜,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在舌尖慢慢漾开,带着几分久违的暖意。
晚饭过后,林砚抱着那两本字帖,去了书房。沈雪坐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看着书房透出的昏黄灯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暖的。她拿起石桌上的竹匾,里面还放着前些日子晒的桂花,她捻起一片,放在鼻尖闻了闻,清冽的香气,沁人心脾。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的灯灭了。林砚走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字帖,走到沈雪身边,轻声道:“这本字帖里的字,写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