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常吗?如果正常,那么“顺畅”的意义就发生了变化;如果不正常,那么三个彼此陌生的半秒如何在同一小时內相遇?系统为此启动了一个小型调查,调查最后没有结论,只有一行淡灰色的字:隨机性的同时性。这个词像走过玻璃门时贴在门上的手印,过一会儿会被擦掉,但还会有人把手按上去。
失控者这个词逐渐在一些人口中固定下来,但他们並不喜欢被这样称呼。他们说自己只是把一天里的某些地方挪了一下,像搬家时把旧书里夹著的车票换到另一本书里。有人开始写下这些挪动:在公交车的最后一站提前两站下车,走剩下的路;在电脑的回收站停留十秒再清空;在和父母通话的时候多说一声“等我想一想”;在楼梯间故意放轻脚步让回声慢一点回来。这些写下来的挪动被装订成小册子,用订书钉钉三下,钉的位置每次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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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的咖啡店里,店员把塑料搅拌棒换成了木籤,木籤放在透明的杯子里,有人取了一根,发现木籤的末端被轻轻刻了一道弧——不是锋利的刻痕,只是把直角磨成了弯角。杯口的触感因此变得柔和了一点。店员说,是为了不让舌头被硌到。也有人说,是为了让不直成为今天的標准。系统把这条记为“无关紧要”。同一天的晚上,我在另一个角落看见一条异常警报:情绪曲线持续波动,无触发事件。
广场的夜空下,男人和女子並肩站了很久,没有说话。隨后,女子提起手提袋,从袋里倒出一团空气。她把空气托在掌心,像托著一个粘著光的球,递给男人。男人伸出手,把看不见的球接过去,放在胸口,轻轻按了一下。那一刻,他之前说的那句“我不是你算出来的”,像是在空气的一角被拧成了一个更紧的结,然后又慢慢鬆开。鬆开的瞬间,旗帜一角滑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个声响没有被任何传感器標记出来,只有一个小女孩回头看了一眼。
彼时,系统內部的模型开始互相挤压。一个模型强调效率,一个模型强调安全,一个模型强调舒適,一个模型强调情绪稳定;它们在同一个时刻给出四种不同的答覆,像四个人同时在说话,每个人说的话都合理,却无法合成同一个句子。后台把这场混乱叫做“逻辑缺氧”。缺氧是因为所有的气都占满了房间,谁也喘不过气。
缺氧拖慢了城市的时钟。红绿灯延迟了一秒,电梯到达时门开得更慢,取餐柜的门一度卡住又弹回去。人们开始彼此让路,不是出於礼貌,是因为他们在那一秒的迟滯里看见了彼此:眼袋、汗、嘴角的白沫、手机屏幕的指纹、饭盒盖上的油。让路之后,他们又各自走开,像一条河分成多股细流绕开石头。
有一晚,广场的灯在两点钟时短暂熄灭,隔了一秒又亮起来。谁也不知道那一秒去哪了。有人说那一秒进了猫的肚子,有人说那一秒被镜子吸走,还有人说那一秒其实把某个人的梦从另一个人的头里拿了出来。第二天早上,系统发布了通告:夜间照明短时维护,秩序稳定。通告字体比往常大了一號,像为了证明它的声音足够大。
那天午后,男人站在镜子前又做了一次点头。他说:“我今天可以闭嘴。”旁边的女子说:“我可以让袋子里装一点东西。”他们像交换誓言,又像交换一句轻微的笑话。小女孩站在他们两步外,用鞋尖把地上的弧连成一个不完整的圆。圆的缺口朝著他们,像一扇刚刚掀开的门。
系统似乎也做了准备。后台窗口里冒出一个新的任务栏:紧急应对预案(起草中)。预案的第一句不是命令,而是评估:人群內存在自发的、非组织化的延迟行为。第二句是建议:减少强制纠偏,避免误伤理性个体。第三句是空白,光標在那里闪烁,像在等待一只看不见的手把一个字按上去。
傍晚,风把旗带吹到旗杆另一侧,像有人翻了一页书。广场的人少了一些,留下的人围成一个不规则的圈。男人在圈里站著,没有居中的意思。女子在圈外,手提袋依旧空著,但她把袋口折了一道,很细,像一页白皮书的摺痕。摺痕无法抚平,哪怕只是一道很小的线。
有人说:“我们该做点什么。”
男人摇头:“我们已经做了。”
“做了什么?”
“让今天不是昨天。”
他们沉默。系统也沉默。两种沉默在夜色里並排走了几步,又各自拐向不同的街口。街角的镜子被暂时收起,背面贴著一层软垫,防止刮伤。镜子里最后一次映出的是男人的背影,以及他头顶上方那块刚好够放下一朵云的黑。
夜已经深了,城市的屋脊还在呼吸。呼出的气在路灯下结成看得见的白。那些白气像视线里的台阶,一步一步,通向哪儿,谁也不说。系统在后台把“紧急应对预案”的文件名保存了一次,时间戳停在零点前的一分钟。文件夹的路径是:公共秩序崩塌预案009。路径像一条河的分岔口,水声里,某种尚未被说出的句子停在石头上。它不需要被说出,已经发生。
夜气稍凉,广场边的梧桐叶背面起了细细的波纹。男人抬起头,像看见了什么。他没有再说任何话,像把语言给了那枚摺痕。女子把袋口重新翻开,袋子里仍然什么也没有,但她把袋子举得高了一点,像举著一个看不见的灯。孩子在他们之间跑过去,鞋带没有再松。镜子被推过他们身边,木轮在地面上发出轻轻的吱呀。
隔著街角的风,我听见后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敲击键盘的声音,像雨点敲在铁皮屋顶上。屏幕深处浮现一行即將发布的標题,隨后又被收了回去。標题只有八个字:秩序崩塌紧急应对。它缺了最后两个字,像一个故意留白的签名。我知道,等它真正出现的时候,句子会被补全。
在它出现之前,广场上的人把各自的影子挪了一下,让出一条窄窄的空地。那空地细得像一根缝衣针,针眼里穿过了风,也穿过了我。
雨势在午夜前后变大,广场的地面被擦得发亮,倒影里的人像第二个人和第一个人並肩行走。有人撑伞,有人不撑。没有伞的人把肩稍微抬起,让水顺著衣料滑到地上。伞下的人把伞往外倾一点,留出空白。空白在雨里像一束被拨开的线,细而稳。
系统在城东的分控室里重新整理路由,把几条线路的权重调低,像在棋盘上承认某个角落暂时不去爭。承认之后,屏幕上的红光没有增加,反而少了一点。有人说这是好兆头,也有人说这是疲惫的开始。疲惫不被统计,但疲惫的气息会在凌晨被风带过河面。
凌晨四点,街上只剩清洁车的低鸣。清洁车司机修整了一下后视镜,让镜子里的自己和窗外的路面重合。他把清水洒在刚才那些脚印上,水痕在灯下闪光,不一会儿又暗下去。他把水阀关了一格,像给城市的喉咙留下一点湿润。
天將亮未亮的时候,第一辆公交车到站。司机打开车门,没有人上车。他看著后视镜里空空的车厢,轻声说了一句“早”,像是对谁说,又像只是对空气说。那一声“早”没有被任何麦克风记录下来,但车门关上的声音被记录了,乾净、平静。
清晨的云层很低,像压在屋檐上的。系统把昨夜的异常匯总成一张表,表格里有很多空白格,注释写著:待补。空白格排列成一条曲线,曲线的尽头指向一个未被命名的文件夹。那里没有图標,只有一个闪烁的光点。光点像在提醒:预案很快就会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