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衡宗的外院,比云实想象中更加……规整,或者说,枯燥。
山门之后的景象,并非立刻就是仙鹤祥云、琼楼玉宇。他们这些新招募的仆役杂役,被统一安置在外围一片连绵的灰瓦平房区,每间房住四人,狭窄但干净。每日寅正(凌晨四点)起身,卯初(五点)点卯,然后根据分配前往各处劳作。管理他们的,是几个神色严肃、气息比凡人浑厚些、但显然也远未触及真正“修仙”门槛的管事,据说是宗门内无法突破更高境界、转做庶务的外门弟子。
云实和纸鸢运气不错,都分到了后厨。后厨是个独立的、占地颇大的院落,分灶房、仓库、柴房、水井,以及供厨役们短暂休息的偏屋。与他们一同分来的还有另外七八个年轻人,男女都有,多是来自附近州县的贫苦人家,也有少数像纸鸢那样,家里是工匠商户,想让孩子进来见见世面、或许能沾点仙缘的。
第一天的“培训”,由一个姓李的胖厨师主持。李厨师年约四十,面色红润,围着一条油渍麻花的围裙。他领着这群新人熟悉环境,指着那几口需要两人合抱的大铁锅、堆积如山的柴垛、以及分类摆放着各种食材(多是普通米面菜蔬,偶尔有些透着淡淡灵气的兽肉和菌菇)的仓库,嗓门洪亮。
“……咱们这后厨,主要伺候的是外院弟子、执事、还有部分内院低阶弟子的日常饮食。偶尔宗门有庆典或贵客临门,内院的大厨房忙不过来,也会调些人手过去帮忙,那可是露脸的好机会!”
他顿了顿,目光在新人们脸上扫过,尤其在几个看起来机灵些的(包括云实和纸鸢)身上多停了停:“原来的主厨,上个月家里出了事,请辞回去了。现在灶上的活计,暂时由我和老张头顶着。你们好好学,手脚勤快点,悟性高的,”他拍了拍自己圆滚滚的肚子,“没准过些日子,就能顶上灶头,给仙长们掌勺!那待遇,可跟现在不一样!”
给仙人们做饭。云实听着,心里并无太多波澜。在哪儿都是干活,在仙门后厨,至少吃得饱,月钱稳定,还能接触到一些……或许不同的东西。他更关心的是别的。
趁着李厨师讲解完一段、让大家稍事休息的空档,云实斟酌了一下,开口问道:“李师傅,仙长们……平日里除了用膳,一般都做些什么?”
这问题似乎让李厨师愣了一下,他挠了挠光秃秃的脑门,嘿然一笑:“做啥?那我可说不清。咱们这外院还好,那些内院的仙长们,听说神龙见首不见尾。不过嘛,”他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市井的揣测,“你想啊,这么大一片山,这么多产业,佃户、矿工、药农……不都得有人管?我估摸着,仙长们大概就跟咱们凡间的大地主似的,坐镇收租,管理田庄产业?”
旁边一个正在劈柴的黑瘦青年闻言,停下动作,瓮声瓮气地插嘴:“不对吧李师傅。我老家那边山里闹过精怪,就是请了仙长去降服的。仙长们应该是降妖除魔,保一方平安的。”
“精怪?妖魔?”纸鸢眼睛一亮,她似乎对这些更感兴趣,“我听说过!是不是青面獠牙,会吃人的那种?”
黑瘦青年摇摇头:“我没亲眼见过,听说像大号的野猪,但又比野猪凶得多,还能吐毒雾。反正仙长们去了,没多久就平息了。”
李厨师不以为然地摆摆手:“那都是偶尔的事。大多数时候,仙长们不就跟咱们一样,各司其职嘛。内院的炼丹、炼器、画符、种药……外院的管人、管账、管庶务。说到底,都是过日子。”
云实默默听着。地主?除妖者?管理者?似乎都有些像,但又都不完全。他想起温言身上那件流光溢彩的“云水缎”,想起苏妄那随意驱散瘴疠凶兽的漫不经心,那绝不是“过日子”三个字能概括的力量和境界。
“那……修仙到底是什么呢?”云实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在场的人。
纸鸢立刻接话,语气带着笃定和向往:“修仙就是证道啊!拨开世间迷雾,直见天道本源!我爹说过,那些真正厉害的仙长,能飞天遁地,移山倒海,寿与天齐!他们追求的,是大道真理!”
“证道……”云实咀嚼着这个词。太虚渺了。“见到天道之后呢?天道会……分力量下来吗?有了那种力量,是不是就能做很多以前做不到的事?比如……”他想说比如让父亲的手臂恢复如初,比如让家里再也不必担心布料霉变,比如不必再向苏妄那样的人低头交易,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改成了更泛泛的,“比如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纸鸢皱起了眉头,似乎觉得这个词玷污了修仙的神圣,“怎么能是为所欲为呢?力量越大,责任越大才对!我听说真正的得道高人,都是悲天悯人、匡扶正义的。应该是……嗯,孔圣人不是说‘从心所欲不逾矩’吗?修仙大概也是,有了大能力,可以随心去做想做的事,但不会逾越天道规矩、人伦法度。”
“不逾矩……”云实低声重复。
李厨师听得直乐:“你们这些年轻人,想得还挺远。什么天道规矩的,离咱们太远咯!咱们呐,先把眼前的萝卜切好、柴火劈足、大锅烧热,让仙长们和师兄师姐们吃上热乎饭,就是本分!”
培训在下午结束,李厨师给每人发了两套灰褐色的粗布短褐作为工服,安排了具体的活计。云实和另外两个少年被分去负责食材的初步处理(挑拣、清洗、搬运)和协助烧火;纸鸢和另外几个姑娘则跟着李厨师和老张头学习切配和简单的烹饪。因为主厨空缺,李厨师和老张头显然有意培养新人,教得还算用心。
傍晚,在统一的大灶上吃过简单的晚饭(白米饭,一大盆青菜豆腐,几片肥肉),仆役们各自回住处。云实和纸鸢的住处不在一个方向,在通往各自院落的岔路口,纸鸢叫住了云实。
“云实,”她看起来有些犹豫,但还是开口道,“白天你说的那些……什么为所欲为,是不是因为……因为那个红头发的家伙?”她没提苏妄的名字,但两人心知肚明。
云实停下脚步,看向她。纸鸢的脸上有关切,也有不赞同。“跟他有关,也不完全是因为他。”云实实话实说,“我只是在想,修仙如果最终得到的是力量,那力量用来做什么,是不是全看个人?就像有钱人,可以用钱行善,也可以为富不仁。”
“那不一样!”纸鸢有点急,“修仙是超脱,是追寻更高的境界和道理,怎么能跟凡俗的金钱权力一样类比?那个红头发的,他……他那样子,根本就不是正经修仙之人该有的做派!他那是邪道!是仗着力量欺辱人!”
她顿了顿,看着云实平静无波的脸,声音低了下去,却更认真:“而且,他对你做的……那件事,绝对不是‘从心所欲不逾矩’,那太逾矩了!是……是欺负人!是错的!”
云实沉默了一下。晚风吹过,带来远处山林模糊的声响和厨房区域尚未散尽的烟火气。他其实不太理解纸鸢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耿耿于怀,甚至有些生气。
“纸鸢,”他开口,语气依旧平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答应了,他做到了承诺,把我们送来了。这是一场交易,银货两讫。我没什么损失。”他甚至试图解释自己那套朴素的想法,“我是男人,不像女子那般……总之,我不吃亏。你不必总是记着,也不必为我生气。”
“你——”纸鸢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圆了,里面是真的涌起了怒气,还有一丝……失望?“云实!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男人不吃亏’?难道因为是男子,被人那样对待就是理所当然,就不算受辱,就不值得在意吗?这不是吃亏不吃亏的问题!那是……那是强迫!是不对的!是对你的不尊重!”
她胸口起伏,显然气得不轻:“我以为……我以为你只是没办法,暂时忍了。可你现在这么说,好像……好像你真的觉得那没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难受,不觉得……愤怒吗?”
云实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有些怔忡。难受?当时身体是难受的。愤怒?或许有一点,但更多的是面对绝对力量差距时的无力和必须做出选择的冰冷决断。至于事后……事情已经发生了,无法改变,反复咀嚼其中的屈辱或愤怒,除了让自己痛苦,还有什么用呢?不如向前看。这是他从小在拮据生活中学会的生存智慧:不纠缠无法改变的事,只抓住能抓住的机会。
“事情已经发生了。”他重复道,“多想无益。我们现在在这里,有工做,有饭吃,这才是重要的。”
纸鸢看着他,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他一样。眼前的少年眉眼干净,神情平静,甚至可以说得上温和,但他那平静之下,有一种让她感到心寒的、近乎麻木的淡漠。不是针对她,而是针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件糟心事,甚至可能是针对很多……常人会在意的东西。
她张了张嘴,最终没能再说出什么。满腔的义愤和不解,堵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重重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