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傅的升迁,像一块投入平静池塘的巨石,在后厨激起了不小的波澜,也彻底打乱了云实刚刚走上轨道的步伐。
消息传来时,李师傅自己都有些懵,搓着手,又是惶恐又是激动:“内院……仙尊小灶……这、这我哪够格啊……”可调令上盖着内务堂鲜红的印章,由不得他不去。老张头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好好干”,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似乎对没能一同升上去并不在意。云实心里却是一沉。
李师傅这一走,后厨的天就变了。来接替管事位置的,是一个姓孙的胖子,据说是内务堂某位执事的远亲。孙师傅一来,就带来了新的“规矩”:凡事讲资历,论亲疏。像云实这样资历最浅、又曾有过“不良传闻”的新人,自然被归到了最不受待见的那一列。
李师傅在时的那点照拂和培养,顷刻间烟消云散。云实又被调回了最繁重、最没有技术含量的杂活堆里——劈柴、挑水、搬运最沉重的货物、清洗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碟。那些切配、看火、甚至只是辅助炒菜的机会,再也没有他的份。他每日累得腰酸背痛,回到住处倒头就睡,之前偷空练习刀工、观察火候、记录心得的那点时间,被挤压得干干净净。
更让他心头发冷的是,他发现努力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意义。他劈的柴最多最整齐,孙师傅只会淡淡瞥一眼,转头把轻省的活计派给会给他塞点好处、或者嘴巴甜的人;他清洗的碗碟光洁如新,无人夸赞,稍有疏忽,就会被放大指责,扣罚月钱;甚至有一次,他趁着守夜看灶火的机会,将一锅差点煮过头的粥及时抢救回来,避免了浪费,可次日孙师傅检查时,却把这功劳安在了他一个亲戚头上,反过来责怪云实“多事”、“擅动灶火”。
云实看着那位亲戚得意又故作谦虚的脸,看着孙师傅理所当然的表情,看着周围人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眼神,一股冰冷的无力感从脚底窜起。原来,在这里,做得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谁的人,你会不会“来事”。他的拼命,他的专注,他那些深夜的练习和笔记,在这个新的“规矩”面前,像个可笑又可怜的笑话。
他也曾试图去请教老张头,这位沉默寡言的老师傅似乎对他没有恶意。但老张头只是摇摇头,低声道:“做好本分,少说多看。”便不再多言。云实明白了,老张头自身也需在新的管事手下讨生活,不愿多生事端。
纸鸢的处境比他稍好,或许因为她是女子,又或许因为她家里毕竟有点小作坊的底子,为人也爽利,孙师傅没有特别为难她,但也绝不会给她什么好机会。她看着云实一日日沉默地干着最累的活,眼里的光彩逐渐黯淡,人也越发消瘦,心里着急,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在有限的休息间隙,偷偷塞给他一块自己省下的糕点,或者低声说几句鼓励的话。
“云实,你别灰心……”纸鸢看着他又被指派去清洗那堆积如山的、宴会后油腻不堪的锅具,忍不住道。
云实摇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那簇曾经燃烧的火焰,似乎只剩下了微弱的余烬。“没事,习惯了。”他挽起袖子,走向那散发着馊臭味的锅山。
日子就这样在压抑和重复中滑过。直到某日,宗门三年一度的“开灵大典”即将在附近一处属城举行,需要抽调部分人手随行,负责后勤保障,说白了,就是给下山主持大典的仙师和可能新招收的弟子们做饭、打杂。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路途奔波,条件艰苦,要伺候脾气难料的仙师,还要面对大量陌生的工作量和可能的突发状况。后厨众人避之唯恐不及。
孙师傅拿着名单,目光在人群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几个平日里最老实、最没背景、或者像云实这样“不讨喜”的人头上。
“你,你,还有你……云实,你也去。”孙师傅点着名,语气不容置疑,“准备一下,三日后出发。”
云实沉默地接受了。也好,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厨房,出去走走,或许……还能看到不一样的景象。他甚至可悲地发现,自己竟然对离开这里,有了一丝微弱的期待。
出发那日,天蒙蒙亮。云实和其他几个被点中的“倒霉蛋”背着简单的行李,聚集在外院的广场上。几辆装载着食材、炊具的马车已经准备就绪,十几名同样被抽调来的杂役仆从聚在一起,低声交谈,大多愁眉苦脸。负责此次大典后勤的,是一位面容严肃的内院执事,他简单训话后,便开始分配具体任务和跟随的仙师。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温和的声音响起:“执事,这次下山,我缺一个处理杂务、照看行李的随从。我看……就他吧。”一只手,指向了人群中的云实。
云实抬头,看到流衍站在那位执事身旁,依旧是那身淡青道袍,气质温润,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那位执事似乎对流衍颇为客气,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既然流衍师弟开口,自然可以。云实,你便跟着流衍师弟,听候差遣。”
周围投来几道混杂着惊讶、好奇、或许还有一丝嫉妒的目光。流衍在内院弟子中名声不错,修为扎实,性情温和,跟着他,总比跟着那些脾气古怪或严厉的仙师要强。
云实有些茫然地走出人群,来到流衍身边,低声道:“流衍师兄。”
流衍微微颔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察觉到了他眉宇间深藏的疲惫和麻木,但并未多问,只道:“跟上队伍,路上照看好行李物品即可。”
队伍开拔,出了山门,沿着蜿蜒的山路下行。云实沉默地跟在流衍身后不远处,照看着分配给流衍的几个箱笼。箱笼不重,似乎只是些日常用品和书籍,比他平日在后厨搬动的米袋油桶轻省太多。
一路无话。流衍似乎并不需要他时刻伺候,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赶路,或与同行的其他几位内院弟子低声交谈。云实乐得清静,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队伍前方。
那里,是此次下山主持大典的核心弟子们,以及一些通过正规渠道、早已被内定或考核通过的准新弟子。他们大多年纪很轻,最小的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但个个神采飞扬,或兴奋雀跃,或故作沉稳,身上穿着统一发放的、质地明显优于仆役的淡蓝色新弟子服饰,彼此交谈着,眼神里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云实看着他们,心里像是被钝刀子慢慢割着。曾几何时,他也曾站在测灵台前,心怀微末的希望。如今,他穿着灰扑扑的仆役短褐,跟在队伍末尾,做着最卑微的杂役,而这些人,却即将踏上他曾梦想却遥不可及的仙途。
一种混合着苦涩、不甘、羡慕和自我厌弃的情绪,悄然涌上鼻尖,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他赶紧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酸涩压回去。
“哟,看呐,咱们云实小哥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想家啦?”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旁边响起。是同行的另一个杂役,平日里在后厨就喜欢嚼舌根,此刻正斜睨着云实,脸上带着戏谑。
“我看不是想家,是看那些新弟子,心里泛酸水了吧?”另一个附和道,语气同样不怀好意。
“啧啧,天天跟纸鸢那群姑娘混在一起,怎么,也学得跟姑娘家一样,动不动就掉金豆子?”
“就是,娘们唧唧的……”
云实猛地抬起头,看向那两个出声嘲讽的杂役。他本不想理会,但“娘们唧唧”这个词,像针一样刺进他心里,瞬间点燃了他压抑许久的怒火和委屈。他想起了纸鸢,母亲还有小妹,哪个不是坚强又善良?这不仅仅是贬低他,更是连带贬低了纸鸢,贬低了所有女子!
“你们闭嘴!”云实的声音不大,却带着罕见的冷硬和怒意,“我怎么样,轮不到你们说三道四!还有,什么叫‘跟女孩一样’?女孩爱哭怎么了?女孩就不能坚强有力了?你们不仅贬低我,更是在贬低她们!无知!”
那两个杂役没料到一向沉默寡言的云实会突然爆发,还说出这样一番话,一时有些愣住。周围其他仆役也看了过来,神色各异。
“吵什么?”流衍的声音适时响起,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他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两名杂役和云实。
那两名杂役顿时噤声,低下头不敢再说。流衍看向云实,见他胸口起伏,眼圈依旧有些发红,但眼神却倔强地瞪视着那两人,不由在心中轻轻叹了口气。
“没事了,都散开,继续赶路。”流衍遣散了围观的人,然后对云实招了招手,“你跟我来。”
云实默默跟上,走到路旁一棵大树下,远离了队伍。流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还在为那件事烦心?”流衍问的是衣服和苏妄的事。
云实摇摇头,低声道:“我没什么的。习惯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刚才……是我冲动了。”
流衍看着他强自平静的脸,和那双努力掩饰却依旧泄露出一丝脆弱和迷茫的眼睛,沉默了片刻,忽然道:“开灵大典上,会有更精密的测灵碑,除了检测先天灵根,也能探查一些后天异变和灵力状况。”他目光落在云实身上,“你……想不想再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