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苏妄说的话,云实估计要记一辈子了。
不把它掏出来,破境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苏妄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凿子,一字一句,把他几年来构建的所有认知——关于修仙、关于力量、关于他和苏妄之间扭曲的关系——敲得粉碎,露出底下嶙峋而荒诞的真相。
“当、当然,”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努力想抓住点什么,“您说的‘掏出来’,不是真的……拿出来?”
这问题蠢得他自己都想笑,可除此之外,他不知该问什么。苏妄的故事太惊人,太颠覆,像一幅精心绘制的盛世图卷被突然撕开,露出背后混乱肮脏的草稿。
“直接拿出来?”苏妄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天真的童言,“那你这身勉强练出来的皮囊,当场就得塌掉大半,跟抽了脊梁骨的蛇差不多。不过比起突破时炸成烟花,确实算个全尸。”
他踱回玉璧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流动的符文,光影在他俊美却透着无尽疏离的脸上明明灭灭。
“你一定很想知道,”苏妄背对着云实,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着磁性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冰冷更让人心悸,“为什么我成功了,而别人都死了?我身体里那颗东西,到底还在不在?我为什么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还有,最关键的——”他顿了顿,转过身,红眸如血,牢牢锁住云实,“我为什么,要把这颗‘改良版’的丹药,给你。”
云实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站着,等待那或许更加不堪的答案。
“首先,我修的是‘序乱’。”苏妄伸出一根手指,“‘序’是结构,是规律,是束缚;‘乱’是混沌,是变化,是打破。世人大多以为,先有‘序’,才能控‘乱’。错了。”他嘴角勾起一丝近乎癫狂的弧度,“真正的‘序乱’之道,必须先‘乱’到极致,在绝对的混沌与毁灭中,才能诞生出真正属于你自己的、牢不可破的‘序’。‘序’灵根为何罕见?不是因为它更强,恰恰相反——它太容易让人陷入僵化的‘秩序’里,画地为牢,比‘乱’更容易走火入魔,变成一具只知道遵循规则的活尸。”
“我当时濒死觉醒的,是‘乱’。那颗丹药,增强的也是‘乱’。”苏妄指了指自己的丹田,“我可以不用它吗?或许可以慢慢养伤,但那时候我快死了,仇家就在外面,宗门里想看我笑话、甚至想我死的人也不少。我不得不用。”
他走近两步,距离近得云实能看清他红眸深处那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与厌倦。
“我可以直接告诉你一个秘密,云实。”苏妄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力,“我没有突破‘锚定期’。”
云实猛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
“对,我没有。”苏妄肯定地重复,甚至笑了笑,“但我比绝大多数‘锚定期’、‘跃迁期’,甚至一些‘环流期’的修士都厉害。傻眼了吧?这个秘密,你尽管跟别人说去。不过,他们不会信。当然,你最好也别说。”
“因为道理很简单——按照正统的修炼路径,不突破‘锚定期’,意味着没有选定本命矛盾,没有构建起自身力量的核心扳机,灵力无法质变,修为上限会被死死卡住。”苏妄摊开手,“就像盖房子不打地基,注定是空中楼阁,一推就倒。更别提我体内还有那颗随时可能爆炸的‘乱丹’。理论上,我早该死了,死得透透的。”
“我在服下丹药、侥幸活下来之后,就仔细检查过自己。那颗内丹的能量,磅礴、暴烈、混乱,足以把当时的我炸成粉末一百次。而我,”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我和你一样,原本是杂灵根,而且杂得非常均匀,均匀到近乎没有亮点。是乱丹的极致力量,强行把我那摊均匀的死水,搅动、吸附、扭曲,全部扯向了乱的一侧,才让我显露出所谓的乱灵根天赋。”
“但是,”他话锋一转,红眸锐利,“我同时又能保持相对清晰的理智,没有被混乱彻底吞噬。为什么?”他自问自答,答案却令人绝望,“因为我放弃了‘进化’。”
“我不再去追求突破下一个大境界,不再去执着于选定什么‘本命矛盾’。我就停在‘感气期’的巅峰,或者说,停在因为‘乱丹’而变异了的、似是而非的‘感气期’。”苏妄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吃什么,“我做我的小修士,靠着丹药强行提升上来的、远超同阶的灵力总量和那点‘乱’的诡异特性,在宗门里熬着。很快,我就成了‘伤仲永’的代名词,成了师长惋惜、同门嘲笑的废物。一个明明有强大灵力波动,却连‘锚定期’都进不去的‘天才’。”
云实听得心神剧震。放弃晋升?停在起点?这需要多大的……勇气?或者说,多大的绝望和清醒?
“然后我就下山了。”苏妄继续说,眼中闪过一丝追忆,“打着‘行侠仗义’、‘历练红尘’的旗号。当然,我说过,我是天才。”他毫不客气地再次强调这个词,“哪怕境界停在原地,我的灵力总量和对‘乱’之力的粗浅运用,也足够我在凡人地界和低阶修士里横着走。我结识了三教九流的人,有走投无路的散修,有对宗门失望的弟子,有被世道逼疯的奇人,也有单纯觉得我‘有意思’的怪胎。后来,人多了,我就组建了一个松散的组织,也就是大自在天的前身。”
“我的功法,在‘境界’上没有进步,但我对力量的理解、运用的技巧、还有那些歪门邪道的法术研究,从未停止。”苏妄的语气里终于透出一丝属于他本性里的恣意,“上限被锁死了,但智慧没有上限。我能把最基础的灵力操控练到极致,能用‘乱’力模拟出各种诡异效果,更能统筹、利用身边每一个人的长处和欲望。当然,想杀我的人一直很多,宗门里的,外面的,看我碍眼的,觊觎我秘密的……他们差点就成功了不止一次。但我总是能逃掉,或者反过来,让他们消失。”
他看向云实,目光复杂:“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这句话说得突兀,却斩钉截铁,“无论你觉得多扭曲,多不可理喻。我喜欢看你挣扎,看你算计,看你明明恨我却不得不依赖我,甚至学着爱我。你对我的感情是装的,也无所谓。我确实喜欢你,但又懒得时刻在意你的感受是否舒适。我只在乎我自己的感受和兴趣。我承认,我不是个好人,从来都不是。”
“回到正题。”苏妄似乎对刚才的情感宣言并不在意,迅速拉回话题,“当时天下大乱,烽烟四起,我那个松散的组织也在风雨飘摇中。我开始自己研究,怎么才能让我这个‘锁死’的系统,继续‘升级’。不是突破境界,而是另辟蹊径,绕开那该死的‘锚定期’瓶颈。”
他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像是兴奋,又像是讥诮:“我找到了一些古老禁忌的法子,尝试融合,结果……引来了‘天劫’。”
云实倒抽一口凉气。天劫!那是突破大境界时,天道对修士的“校准”与考验!苏妄连“锚定期”都没到,怎么会引动天劫?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但更多的是好奇。”苏妄歪了歪头,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我当时做了个更大胆的决定——我不渡了。就在天劫锁定的瞬间,我用尽手段,直接屏蔽了自身所有气机,躲进了事先布置好的秘室。”
“结果?”他摊手,“我在里面躲了三天,出来一看,啥事没有。天劫的气息消散了,而我……该研究出来的‘升级’方法,居然成了。虽然过程凶险,代价不小,但我确实绕开‘锚定期’,获得了一部分本应在更高境界才能掌握的力量特质。”
他看着云实震惊到失语的脸,缓缓道:“显然,别人不是傻子。我这种异常,很快引起了某些同样被困于瓶颈、或是对现有体系产生怀疑的修士注意。我们互相试探,交换秘密,最后发现……嘿,这所谓的修仙大道,这森严的境界等级,好像……并不那么绝对?至少,有漏洞,有别的‘小路’可走。”
“于是,我们这些人,这些发现了‘骗局’一角,或是不甘心被既定路径束缚的异类,慢慢聚集起来,形成了现在的‘大自在天’。”苏妄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座奇诡的殿宇,“链接我们的,不是血缘,不是严格的师徒传承,而是共同的认知、对‘序乱’之道的探索,或者单纯就是……不想按别人的规矩活。他们,算是我选择的‘家人’。”
“见识了‘天劫可避’、‘境界可绕’这件事之后,我本可以把这‘骗局’彻底捅出去,让天下大乱。”苏妄的语气变得有些索然,“但我没那么做。为什么?因为我看够了乱世,看够了尸山血海。骗局成型了,世界靠着这套‘境界有序’的体系,至少维持着表面的稳定。墙内的人以为墙外是地狱,安心活着;墙外的人挣扎求生,好歹有个‘修仙得道’的念想吊着。我无所谓了。这套体系是真是假,是牢笼还是阶梯,对我而言,区别不大。我能跳出去一点,活得自在,就够了。”
他顿了顿,红眸重新聚焦在云实脸上,那里面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神色。
“但是,我大概还剩点良心吧。”苏妄自嘲地笑了笑,“偶尔,我会想,这套‘骗局’总得有人知道真相,世界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总得有点‘反抗者’,哪怕只是埋下几颗种子。所以,我会特意去找一些像你这样的‘杂灵根’孩子,看看他们有没有那么点不同,有没有可能……成为那个变数。”
“所以,云实。”苏妄最后总结,声音清晰而平静,“你体内的丹药,是改良过的。直接‘掏出来’的技术,我这些年已经完善了不少。取出来,你会虚弱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与凡人无异,但不会死,根基也不会全毁。调养得当,或许还能重新站起来,走一条……更平凡,但也更安全的路。到时候,你再自己选,是彻底离开这个圈子,回去卖你的布,还是用别的法子,从头再来。”
巨大的信息量冲击得云实头晕目眩,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打他的认知。骗局?漏洞?可绕过的天劫?大自在天的真相?苏妄的“良心”和“实验”?
无数疑问和情绪翻滚,最终,一个最初也最直接的问题冲破了他混乱的思绪,他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问:
“既然……你早就知道这些,既然你给丹药可能是在‘选种子’……那为什么,当初在栖霞镇,你要用那种方式?那么……恶劣?”他想起那一晚的冰冷和钝痛,想起之后数年的屈辱与挣扎,“如果你只是想找‘反抗者’,不能换一种方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