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谢我。”流衍轻轻摇头,目光投向雾气渐浓的前方山林,“当初未能护你周全,让你落入那般境地,是我之过。如今能送你一程,略尽绵力,我心稍安。”
云实猛地抬头,看向流衍清隽的侧脸。原来,流衍师兄一直将那件事放在心上,甚至引以为咎?可那与他何干?是自己命运不济,是苏妄行事乖张……
“不,师兄,那与你无关,是我……”云实急急想辩白。
流衍抬手,止住了他的话,转过头,对他露出一个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容:“前事已矣,不必再提。眼下,我们先安然穿过这片山林。之后的路……你若愿意,可与我同行一段。我此番外出,除了宗门事务,也有些旧日见闻想要查访,或许……与你心中某些疑惑,能相互印证。”
同行?云实心中一动。流衍话中有话,似乎并不仅仅是护送他下山那么简单。他要查访的旧日见闻,是否与苏妄所说的骗局,与那场久远的天地动乱有关?
看着流衍清澈而坦诚的目光,云实心中的犹豫渐渐散去。或许,跟流衍师兄同行,不仅安全无虞,也能了解更多,为自己接下来的选择,找到更多的依据。
“好。”云实重重点头。
栖霞镇还是老样子,或者说,比几年前云实路过时更显出一种疲惫的热闹。作为进出翠微山的重要隘口,这里永远不缺风尘仆仆的旅人、眼神精明的商贩,以及各种难以明辨身份的修士。空气里混合着牲畜、尘土、廉价酒水和某种山野特有的腥气。
流衍熟门熟路地领着云实进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名为“悦安”的客栈。掌柜显然认得流衍,恭敬地引他们上了二楼,安排了相邻的两间上房。云实本欲自己付钱,甚至觉得住一楼通铺也可,但流衍已不容分说地结了账,只淡淡道:“安心住下,明日还要赶路。”
就在两人于二楼廊下略微驻足,流衍正欲交代云实几句夜间注意之事时,楼下大堂传来一阵略显耳熟的清脆嗓音,正带着点焦急在与掌柜理论:
“……掌柜的,你再仔细瞧瞧这订货单子,分明写的是‘清溪镇老王家秋酿’,我们‘纸云坊’只是代为运送,这酒坛未开封就泛酸起沫,怎能全怪到我们头上?定是路上保管不当,或是那供酒的本身就有问题!”
另一个冷冽而简洁的女声打断道:“单据无误,责任在承运交接不清。追查源头便是,无需在此争执。”
云实浑身一震,猛地扶住栏杆向下望去。只见大堂柜台前,站着两个女子。一人穿着利落的靛蓝布衣,腰间挂着算袋,袖子挽起,正拿着张单据与掌柜据理力争,小麦色的脸上带着奔波的风霜与不容置疑的认真,不是纸鸢是谁?而她身旁,一位身姿挺拔、穿着素净练功服、面容冷峻秀美的女子,正抱臂而立,目光如电地扫过掌柜和那几坛有问题的酒——正是天蕴师姐!
似是感应到楼上的目光,天蕴倏地抬眼望来,视线如冰刃般刮过流衍,最终落在云实身上,微微一顿。纸鸢也顺着她的目光抬头,一眼看到云实,先是愣住,随即眼睛猛地亮了起来,脸上绽开惊喜的笑容:“云实?!真的是你!”
故人重逢,还是在如此意想不到的情境下,云实一时有些无措。流衍已率先下楼,与天蕴简短颔首致意。天蕴目光在流衍和云实之间转了一圈,又落到云实腰间那支毫不掩饰的青竹笛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言。
四人干脆在客栈大堂僻静角落要了张桌子坐下。纸鸢很是兴奋,叽叽喳喳说了别后情形。原来她离开天衡宗后回家,家里造纸坊生意因故受了些影响,便尝试转型,利用本地一种特色谷物开了个小酒坊,取名“纸云坊”。起初尚可,近来却接连遇到麻烦,这次送往邻镇的一批酒出了问题,买家咬定是他们以次充好。纸鸢独自出来交涉,却在途中巧遇了似乎刚办完事回程的天蕴。天蕴听闻缘由,竟二话不说陪着她一路追查至此。
“多亏天蕴师姐!”纸鸢感激道,“不然我真不知如何应对这些扯皮事儿。师姐一眼就看出那酒坛泥封有被动过的痕迹,还找到了当时搬运的脚夫问话……”
天蕴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静:“恰逢其会。你家酒本身无大问题,是被人做了手脚。既遇不平,顺手为之。”她说话间,目光再次落到云实身上,尤其在他那件红白相间、样式独特的外袍上停留了片刻。
这顿饭吃得颇有些微妙。纸鸢的活泼与久别重逢的喜悦是真实的,天蕴的沉默与偶尔精准的插话是习惯性的,流衍则一如既往地温和周到,替云实挡去了掌柜和店小二过多的打量。云实自己则有些食不知味,心中缠绕着各种念头,目光不时飘过纸鸢明亮的脸,天蕴冷冽的侧影,还有流衍始终平静如水的神情。
饭后,纸鸢和天蕴也在这家客栈住下,房间恰好也在二楼另一侧。天蕴让纸鸢先回房休息,自己则走到云实面前,示意他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客栈后院僻静处,天蕴开门见山,指着云实腰间竹笛和身上外袍:“苏妄的东西?”
云实心知瞒不过,点头:“是。”
天蕴上下打量他一番,目光在他重新缝制的、红白交织的衣袍上停留最久,眼中竟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赞许的神色:“拆了重缝?很聪明。”
她顿了顿,语气严肃了些:“既然穿戴着,就不用再藏着掖着。在这地界,以后若有人问起你是哪条道上的,大大方方说‘大自在天’便是。不必详说,更别提你原本来历。这身打扮加上那笛子,懂行的自然明白分量,能免去许多无谓麻烦。”她看着云实,“明白吗?借势,也是一种本事。你现在,借得起这个势。”
云实怔了怔,没想到天蕴会说这番话。他以为这位冷面师姐会对苏妄的一切都嗤之以鼻。但这务实到近乎冷酷的建议,却又透着一股奇异的关照。
“多谢师姐指点。”云实低声应道。
天蕴“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背影干脆利落。
云实回到二楼,流衍正站在他自己房门口,似乎等着他。
“天蕴师姐与你说的话,我大约能猜到。”流衍示意云实进他房间,随手布下一个隔音的简易禁制,“她说的不错。既已身在此山中,便不必刻意划清界限。苏妄……大自在天的名头,有时候比天衡宗弟子还好用些,尤其在这三教九流混杂之地。”
他顿了顿,看着云实,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认真:“我不会因你身上有他的东西,或你曾在那里待过,便对你另眼相看。你依然是你。只是,有些细节,不必对外人深谈,尤其是你如何得到这些,以及……”他目光深邃,“你体内那颗内丹的真正情形。人心难测,免生枝节。”
云实默默点头。
“至于我,”流衍继续道,声音平稳,“我仍可对外称你是我师弟。只要我认,旁人便说不得什么。这一路,我总还能照应你几分。”
房间里安静下来。油灯的光晕将流衍清隽的面容映得有些朦胧,那份毫无来由却始终如一的回护之意,在此刻静谧的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令人心绪难平。
云实终于忍不住,抬起头,直视着流衍的眼睛,问出了那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甚至比面对苏妄时更让他困惑不安的问题:
“流衍师兄,你……为何待我如此之好?”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当年在天衡宗,你帮我解围,教我基础,已是仁至义尽。后来我……我去了大自在天,与苏妄牵扯不清,按说早该与天衡宗、与你划清界限才是。可你现在不仅送我,还愿担着干系认我这个‘师弟’……这,这真的只是……同门之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