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是指?”
“一个地方,叫‘研备司’,挂靠在枢机阁下面,不常对外提。里面有个‘异才处’,专管各地上报的、不好归类但确有实效的偏门技艺和人才。”温言解释道,“不算正式官职,算个……备案身份,有些内部的小规模研讨场合,有机会参与。我替你报了名,下次旬会就在三日后,我带你去。”
云实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温言为他铺路,他明白。但这路通向的地方,听着就让他本能地想退缩。
三日后,温言带着云实穿过数道守卫森严、设有层层鉴别阵法的门禁,进入一座位于皇城内僻静处的青黑色建筑。建筑内部没有寻常衙署的喧闹,异常安静,走廊宽阔,两侧是一个个紧闭的、铭刻着不同符文标记的房间。
温言领着他来到一间标注着“壬七”的厅堂外,推门而入。
厅内光线明亮柔和,呈半环形摆放着十余张宽大的座椅,并非整齐划一,材质样式各异,显然是为不同体态习惯的人准备的。此时已有七八人到场,分散坐着。
云实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靠窗位置的那个人。
苏妄。
他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料子华贵却总显得有些不羁的衣袍,姿态闲散地靠在椅背里,手里把玩着一枚棋子大小的黑色物件,仿佛感应到目光,他撩起眼皮,精准地捕捉到刚进门的云实,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随即又垂下眼,继续把玩手里的东西,仿佛只是看到一个不太熟的陌生人。
云实呼吸一滞,指尖瞬间冰凉。他怎么会在这里?代表谁?大自在天?还是他自己?
温言脚步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脸上的温和未变,但眼神深处骤然凝聚的锐利与警惕,云实能感觉到。温言轻轻握了一下云实的手腕,示意他镇定,然后带着他走向两个空位。
落座时,云实才勉强将目光从苏妄身上移开,打量其他人。
没有预想中仙尊降临、威压弥漫的场景。除了苏妄这个极度不稳定的存在,其余在座之人,有男有女,年龄看起来从三四十到六七十不等,衣着打扮各异,有的像温文尔雅的学者,有的带着工匠般的朴实,还有两位气息明显偏向阵法师的沉凝。他们彼此之间似乎也并非全都熟识,只偶尔低声交谈两句,气氛带着一种专注事务的疏离感。
没有天衡宗的霁雪仙尊。云实不知该松口气还是更感不安。
很快,人齐了。一位看起来像是主持者的、面容清癯的老者清了清嗓子,没有废话:“今日旬会,按例先通传各方近期异项备案摘要,而后可择要讨论。乙字第三号,四明宗报备,南疆蚀骨木阴气剥离新法,尝试用于低阶护甲内衬,有进展,但附着力存疑,需进一步验证……”
老者语速平缓,吐字清晰,可云实听着,却仿佛在听天书。
“丙字第七号,玄戈城报备,利用断续晶在高温下的相变特性,尝试改进传统地火控温法阵的核心符盘结构,理论推算可提效一成半,实测数据待补全……”
“丁字第一号,混沌海观测站报备,新发现一种暂命名为潮引贝的低阶妖物分泌物,疑似对‘虚’侧灵气有微弱定向吸附作用,样本已送抵,申请启动基础物性测试序列……”
每一个字他都认识,但连成句子,指向那些他闻所未闻的材料、原理、验证方法、甚至观测地点时,他完全无法理解其中的逻辑和意义。
云实僵硬地坐着,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他感觉自己像个闯进精密钟表内部的野孩子,看着那些复杂咬合的齿轮发愣,完全不明白它们如何运转,又为何要如此运转。他之前那些在工坊里熬夜摸索出的、自认为颇具巧思的织网涵养法,在这些系统化、理论化的讨论面前,显得如此零碎、如此“不上台面”,甚至……如此幼稚。
他偷偷看了一眼温言。温言坐姿端正,神色专注地旁听着。
他又用余光瞥向苏妄。苏妄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甚至有点走神,但云实莫名觉得,这家伙绝对听懂了,而且可能听得挺无聊。
一股混杂着自卑、茫然和轻微恼怒的情绪堵在云实胸口。
“……以上为通传内容。”清癯老者合上手中的玉板,“诸位可有即时应议、或需协调之事?”
短暂的安静。
忽然,苏妄像是刚睡醒般,懒洋洋地举了举手,也没等老者点名,就开口道:“没什么应议的。就是瞅见个有趣的小玩意儿备案。”他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云实这边,最终落在温言身上,“四明宗报上来的,‘织物内导灵纹理’初探,是吧?思路是够野的。谁做的?叫来瞧瞧呗,正好问问,他那乱……哦,他那独特的灵力引导介质,对化凝维度在微观层面的干涉阈值,测过没有?”
全场目光,瞬间聚焦到了温言和云实身上。
云实的背脊一下子绷得笔直,指尖冰凉。
温言放在膝上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但面上的温和镇定没有丝毫破裂。他迎着苏妄似笑非笑的目光,也看向那位主持的清癯老者,语气平稳地开口:“苏道友所言,涉及灵力性质的基础研究,自是重要。不过今日异才处旬会,主旨在于查验各异项备案的实效与潜在应用价值,循例是以成果论,方法路径可容后反推、验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其他人,声音清晰:“四明宗所报织物内导灵纹理初探,备案编号戊字十一。备案者云实,便是在下身边这位。此法非正统炼器、符箓路数,乃其基于凡俗织造经验与自身特殊灵觉,自行摸索而成。备案所附三件试作样品——静心内衬、恒香囊、恒暖护膝——经由司内常规效用检测,其涵养特定气息、缓释、微幅聚暖之效明确、稳定,且制作材料寻常,工艺虽精却可复现。这便是其实效。”
清癯老者微微颔首,目光落到云实身上,带着例行公事的审视,但并无苏妄那种刻意挑破秘密的恶意。
“云实小友,”他开口道,声音依旧平淡,“温监察使所言无误。司内存档,首重实效与可验。你之法,既已通过基础效用核验,便算在此间立了档。至于其原理根源、灵力特质细节,属后续深化研究范畴,非今日旬会必须厘清。苏道友若有兴趣,可按司内规程,另行提交协作或质询申请。”
苏妄挑了挑眉,似乎对这套官样文章的回答颇觉无趣,嗤笑一声,重新靠回椅背,摆弄他那枚黑色物件,不再言语。
接下来的时间,对云实而言更是煎熬。讨论转向其他备案项目,涉及的知识领域愈发深奥遥远。他像个误入高等学府的蒙童,除了紧紧闭着嘴,努力维持表面镇定,内心早已被茫然和无所适从淹没。那些流畅交换的专业术语、严谨的实验数据引用、对某个理论边界的热烈争论……都筑成一道他无法逾越的高墙。
好不容易熬到旬会结束,众人陆续离去。苏妄走得最早,经过云实身边时,脚步未停,只留下一个近乎耳语、却清晰钻入云实耳中的气音:“小虫子钻进了琉璃塔,有趣。”
随即身影便消失在门外。
温言起身,对那位清癯老者又说了两句客气话,这才带着云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