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蛮横冲撞带来的剧痛和强行破阵的反噬,在云实跃出温府高墙、没入京城市井混杂气息的瞬间,并未有丝毫减轻,反而像迟来的浪潮,更凶猛地拍打上来。他喉头腥甜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全凭一股不肯倒下的狠劲在陌生巷道里跌跌撞撞地穿行。不敢走大路,不敢停留,甚至不敢调动太多灵力来缓解伤痛或加速,那会留下清晰的痕迹。他像一头受了重伤、本能寻求最隐蔽处舔舐伤口的野兽,凭着对混乱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对危险的本能嗅觉,朝着京城最鱼龙混杂、气息也最污浊混乱的南城边缘地带挪去。
最终力竭时,他发现自己蜷在一处早已荒废、半塌的土地庙残垣后面。断壁挡住了大部分风寒,地上是潮湿的腐叶和碎瓦。他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下来,咳了几声,终于没忍住,呕出一口淤黑的、带着脏腑碎片似的血块。吐出来后,胸口那火烧火燎的窒闷感稍减,但全身经脉依旧像被滚油浇过,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苏妄那股暴烈的力量在完成破阵的使命后,并未完全平息,仍在丹田和经脉里不安分地窜动,带来一阵阵灼热和眩晕。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从温府厨房顺手摸的面饼,当时只是下意识备着,没想到真用上了。他就着瓦罐里不知积了多久、泛着绿沫的雨水,艰难地吞咽。冰冷的饼渣和污浊的水滑过喉咙,带来另一种不适,却也暂时压下了饥饿和干渴。
不能在这里久留。他需要恢复一点力气,然后继续移动,找到一个更稳妥的、暂时可以喘口气的地方。
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土墙,疲惫和伤痛如同沉重的潮水,终于淹没了紧绷的神经。极度的消耗后,意识不受控制地滑向黑暗。在失去知觉前的最后一刻,他模糊地想,也许该爬到那棵歪脖子老树上去……地上,太不安全了。
然而,没等他付诸行动,黑暗便彻底吞噬了他。
土地庙的断墙抵着后背,冰冷坚硬。云实在混沌的痛楚和疲惫中沉下去,跌入一片光怪陆离的昏黑。
梦的开头,与他白日的经历诡异地重合。他又站在竹溪小院的月亮门外,指尖下意识摸索袖袋里那个锦囊粗糙的边缘,心跳声在耳膜里鼓噪。藤萝的叶子碧油油的,垂挂的姿态都一模一样。他走进去,工坊里,温言背对着他,指尖抚过那块染坏了的月白绸子。
一切细节都在复刻,直到温言转过身。
梦里的温言,脸上的笑意似乎更深了些。
“回来了?”
梦中的云实僵了一下,某种不对劲的感觉如同冰水,顺着脊椎爬上来。他下意识低头看去,身上穿的,是一套剪裁接线明显不同的衣服。
对话的走向开始与记忆偏离。同样交出那本心血总结的册子,同样说着“是不是可以不欠了,真正聊聊感受”。但温言的回应,少了些迂回的劝哄,多了几分直截了当的、近乎规划蓝图的笃定。
“你的心思,我都明白。”梦中的温言合上册子,指尖在那粗糙封面上点了点,仿佛那不是心血结晶,而是一份值得嘉许的嫁妆清单。
“总是担心亏欠,总想着两清。其实何必?”他抬起眼,目光像柔韧的丝线,将云实缠绕,“我们之间马上就要成婚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自然也就是我的。我的庇护,也就成了你应得的,再没什么欠不欠的说法。”
云实愕然,喉咙发紧:“……一家人?”
温言笑了,那笑容在梦境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
“对啊,明媒正娶,入我温氏门楣。聘书我已备好,”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卷色泽沉厚、以金线封缄的文书,轻轻放在那本织理册子旁边,对比鲜明,“仪式所需一应物事,三日内便可齐备。你只需安心待嫁。从此,温府便是你的归处,你的织理亦可作为闺中雅趣,或……助益家业的贤内之能。你父母弟妹,自有照拂,风光体面。这岂不比那冷冰冰的契约,更妥当,更长久?”
温言明显就是在通知他。反抗在梦中变得更为激烈,也更为绝望。争吵,禁锢,冲突升级。最终爆发的搏杀却与之前的破阵不同,少了几分挣脱的决绝,多了几分被逼入绝境的疯狂。梦中的力量暴走,两人在狭小庭院里以命相搏,灵力撕扯,鲜血飞溅,将那些精致的盆栽、雅致的窗棂打得粉碎。最后双双重伤倒地,温言肩胛处血肉模糊,云实胸口剧痛,呕出的血染红了前襟。他们倒在瓦砾和血泊里,互相瞪着,眼中只剩下被彻底撕破脸皮后的恨意和冰冷,曾经或许有过的些许温情,早在这一地狼藉中碾得粉碎。
就在温言挣扎着,要用最后力气下令彻底禁锢他时——
云实猛地抽气,从噩梦深处被呛醒,心脏狂跳如濒死的兽。他趴在地上,大口喘息,肺叶火烧火燎,梦中的血腥味和窒息感似乎还萦绕在口鼻之间。天色是黎明前最沉的靛蓝,远处城郭轮廓模糊。他花了几个心跳的时间,才确认自己真的在树上,在逃亡中,而不是那个满地狼藉、被婚事逼到绝境的噩梦庭院。
冷汗湿透了里衣,紧贴在皮肤上,冰凉黏腻。他慢慢坐起身,背靠着主干,梦中的细节一帧帧闪过,那份被“婚姻”这条看似更光明正大、实则枷锁更甚的路径所瞄准的恐怖,清晰得让他反胃。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骨节分明、沾着污渍和树皮碎屑的男人的手。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劫后余生般浮现出来:幸好,此刻,此身,这套最名正言顺的捆绑程序,无法直接套用在他身上。温言即便权势滔天,也无法用“明媒正娶”的方式,将他不由分说地锁进后宅,变成某个附属的称谓。那场梦里的绝路,至少在此刻的现实规则下,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了。
但自己这次暴力破局,是撕开了契约这条路径。但温言会罢休吗?梦中的场景虽然极端,却像一声尖锐的警报。当一种束缚失效,掌握资源的人,自然会寻找下一种。
天色渐亮,晨雾在废墟间流淌。云实小心地活动了一下依旧疼痛的四肢,感受着体内那股不安分的力量。他从树枝间望向远方渐渐苏醒的京城轮廓,那里有温言的府邸,有无数双可能正在搜寻他的眼睛。
不能再停留了。
天光渐亮,南城边缘开始有了零星的动静。云实知道,必须尽快离开这个临时的藏身点。温言的说辞再漂亮,暗中的搜寻网只会越收越紧。他需要联系外界,需要安排退路,更需要一个能暂时摆脱追捕、从长计议的落脚点。
他注入一丝微弱的灵力,随身玉片母片泛起鹅黄色的微光,一闪即逝。他将最紧迫的信息压缩进去:【温府已翻脸,我被追踪,急需安全线路离京。另,家中布料店或有风险,能否暂托?】没有过多解释,纸鸢是聪明人。
接着,他将一段更简洁、更不容置疑的意念烙印给小妹进去:【哥安,危机临,速关店铺,带爹娘离镇,暂避。后续再联。勿回传。】
响石只能单向传递,传递后便会碎裂。这断绝了妹妹立刻回复的可能,也最大程度避免了被反向追踪的风险。做完这件事,他指尖用力,那灰色石片悄无声息地化为一小撮粉末,从他指缝间洒落,混入地上的腐叶尘埃。
两封信送出,心中稍定,但焦虑未减。他不能完全指望纸鸢能立刻安排好一切,也不能确定妹妹能否果断执行。最稳妥的方式,是他必须亲自回去一趟,亲眼确认家人的安全,并亲自带他们离开。
他仔细感知了一下周围,确认没有异常的灵力波动靠近,这才从藏身处悄然挪出,如同阴影般融入逐渐苏醒的坊市边缘人流。他买了一套最普通不过的灰褐色短打衣裳换上,用一块旧头巾包住头发,脸上也刻意蹭了些灰土,尽量抹去所有可能引人注目的特征。体内的力量被他压制到最低,只维持着最基本的行动力和对伤势的缓慢修复,行走间,就像一个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底层修士或体格强健些的凡人。
离开京城的过程比他预想的顺利。温府的搜寻力量似乎更多集中在城内,尤其是南城这类混乱区域,对于出城的盘查虽有加强,但并未达到滴水不漏的程度。或许温言也没料到,他重伤之下,不仅没在某个角落昏迷等死,反而有能力和决心立刻远遁。云实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混入一个前往京畿西面运送杂货的小商队,充当临时护卫,有惊无险地出了城门。
离了京城地界,那股无形的压迫感才略微减轻。他谢绝了商队头领微薄的酬劳和继续同行的邀请,一头扎进了官道旁的山野密林。在这里,他终于可以稍稍放开一些对力量的限制,也必须为接下来的长途奔袭做好准备。
他解下一直背负在身后、用粗布仔细裹缠的柴斧,将柴斧平举,心念微动,灵力自掌心吞吐。
柴斧并未如飞剑般发出锐鸣激射,而是沉稳地、近乎顺从地微微震颤着,悬浮在他身前尺许处的低空,稳定得令人心安。他抬脚踏上斧面,调整呼吸,更多灵力流转周身,与脚下柴斧那被唤醒的、熟悉的场完美衔接、共振。
“起。”
低喝一声,柴斧载着他,平稳而有力地离开了地面,起初稍有滞涩,但几乎瞬间便进入了流畅的状态,化作一道离地数丈、毫不显眼的灰扑扑的影子,掠过林梢,朝着青石镇的方向加速飞去。苏妄赋予的那股本源力量,此刻反而成了他持续输出的深厚底气,只是他必须分出一部分心神,时刻安抚其不安分的躁动,防止它干扰飞行所需的稳定灵力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