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纸鸢消息的时间,云实还遵照着以前的行动轨迹。
天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光刚能勉强描出窗棂的轮廓,云实就醒了。不是睡醒的,是身体里那根绷了太久的弦自动把他从短暂的昏沉中拽了出来。他躺在挨着流衍床铺打的地铺上,先静静听了听旁边的呼吸声,轻、浅,但还算平稳。这让他能稍微缓一口气,才撑着发僵的腰背慢慢坐起。
第一件事是轻手轻脚地点亮床边小几上那盏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起来,驱散一角黑暗。就着这点光,他先探身检查流衍的情况。手指极轻地碰了碰对方的额头,不烫,但也没什么温热,一片微凉。他小心拨开流衍额前汗湿一点的碎发,看了看脸色,依旧是那种失血的苍白,在昏黄灯下近乎透明。做完这些,他才起身,动作尽量轻,但老旧的地板还是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他先去屋角灶间,捅开灶膛里埋着的暗火,加上几根细柴,把昨夜就煨在余烬上的陶罐拎过来,里面是提前备好的温水。倒了半盆,试了试温度,又从水缸里舀了少许凉的兑进去,指尖反复试了几次,直到觉得那水温刚好是流衍能承受、又不会觉得刺激的微暖。然后他取了一块最柔软的旧棉布,浸透,拧到半干,回到床边。
“流衍,擦把脸。”他声音压得很低,几乎是气音,明知对方可能还沉在昏睡里,但习惯了先告知一声。他用温布巾先轻轻敷了敷流衍闭合的眼睛,然后极轻柔地擦拭额头、脸颊、下颌,避开那些愈合不久、颜色仍深的疤痕。每一个动作都慢而稳,布巾擦过皮肤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清晰。流衍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没有睁开眼,但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云实知道他醒了,或者至少半醒了。
擦完脸,他换了一盆稍热一点的水,开始给流衍擦身。解开系带,褪去宽松的里衣,露出瘦骨嶙峋的上身。肋骨根根分明,皮肤松弛地贴在骨架上,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在昏黄灯光下更显狰狞。
云实抿着唇,眼神专注,手下动作稳定依旧。从脖颈开始,到肩臂、胸前、肋侧、腰腹,一处一处,用温热的布巾敷过,再轻轻擦拭,洗去夜间闷出的薄汗。遇到那些严重的伤疤,尤其是双臂和胸口周围,他的动作会不自觉地放得更轻,几乎只是用布巾沾沾,生怕牵动底下尚未完全长好的组织。擦到手臂时,他能感觉到掌下肌肉的萎缩和无力,曾经流畅的线条如今只剩松软的皮囊包裹着细弱的骨头。擦完上身,他快速用干布巾仔细吸干水分,再拉过干净的里衣换上。整个过程流衍都很安静,只有偶尔被碰到敏感伤处时,身体会几不可察地绷紧一下,或者从鼻腔里逸出一丝极轻的闷哼。
接着是更麻烦的下半身。云实掀开被子一角,先处理了夜壶。屋里弥漫开淡淡的气味,他面色不变,快速处理好,开窗极小的一条缝换气。然后换水,重新拧了布巾,开始擦拭双腿。流衍的腿同样消瘦得厉害,云实仔细擦洗,同样用干布吸干,然后开始每日必须的按摩。他在掌心倒了一点用草药简单浸泡过的油脂,搓热,然后从大腿根部开始,沿着经络走向,用恰到好处的力道按压、揉捏。这是防止肌肉进一步萎缩和促进微末血液循环的必要折磨。他能感觉到掌下皮肤的微凉和肌肉的僵硬,每一次按压都需要实实在在的力气,按摩完一条腿,换另一条。流衍在这个过程中通常会紧紧闭着眼,眉头蹙起,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显然这过程伴随着不适甚至疼痛,但他从不吭声。
等全部擦洗按摩完,给流衍穿好干净的下衣,重新盖好被子,天光已经大亮。云实自己的里衣后背也湿了一小片。他顾不上自己,先去倒掉脏水,清洗布巾晾好。然后回到灶间,开始准备早饭。
早饭是熬得极烂的米粥,里面加了碾碎的山药末和一点点补气的药材粉末。粥在陶罐里咕嘟咕嘟冒着泡,他守着火,不时搅动,防止粘底。趁这功夫,他快速用冷水抹了把脸,漱了漱口,算是打理了自己。粥好后,他盛出一小碗,晾到温热不烫口。
回到床边,他将流衍的上半身小心垫高,用一个旧枕头和卷起的衣物支撑好。
“来,喝点粥。”他舀起一小勺,吹了吹,递到流衍唇边。
流衍慢慢睁开眼,眼神有些涣散,过了片刻才聚焦,顺从地微微张口,含住勺子。吞咽的动作很慢,很费力,喉结上下滚动一次都显得艰难。云实极有耐心,一勺一勺,等着他完全咽下,才递上下一勺。一碗粥喂完,花了将近两刻钟。
喂完粥,是每日固定的汤药。褐色的药汁味道苦涩,流衍喝的时候眉头皱得更紧,但还是一声不响地喝完。云实总会在他喝完药后,立刻递上一小片干净的、浸过一点蜂蜜的棉布,让他抿一抿,压压苦味。
伺候完早饭和药,云实自己才匆匆喝掉剩下的、已经微凉的粥,就着一点咸菜疙瘩。吃完,他快速收拾了碗筷,洗干净。然后扶着流衍慢慢侧身,检查他身下的垫布是否需要更换,调整一下支撑的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些,又在他手里塞进那枚温养玉简。
“我就在外面,有事就动一下铃。”他指了指床边用草茎和一个小铜片做的简易拉铃。
上午剩下的时间,属于工作。他将堂屋兼作坊的那一角收拾出来,铺开纸鸢上次送来的一批亟待处理的坯布。他需要在这些布料上绘制、刺绣或印染上特定的纹样。用特制的炭笔在布上打底稿,然后调制墨线,开始专注地引导微薄的灵力,沿着纹路一丝丝灌注进去。
这是个精细又耗神的活计,要求手极稳,心极静。他强迫自己沉浸进去,暂时忘记身体的酸痛和心里的沉甸甸。但流衍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或者屋里任何一点不寻常的动静,都会让他立刻停下,竖起耳朵听一会儿,确定无事才继续。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他微微沁汗的额角和专注紧绷的侧脸上,灰尘在光柱里飞舞。
临近中午,他放下手里的活,再次回到里屋。扶流衍靠坐起来一会儿,活动一下脖颈和还能轻微动弹的左手手指,用温盐水给他漱口,清理口腔。然后准备午饭。午饭一般是易消化的面糊、炖得软烂的蔬菜或一点点鱼肉茸,同样需要耐心喂食。饭后,流衍通常会精神不济,昏昏欲睡。云实会帮他重新躺平,盖好被子,守着他呼吸平稳睡熟了,才轻轻掩上门,回到作坊继续上午未完成的工作。
下午的时光在重复的劳作中流逝。纹样绘制、灵力注入、检查成品、分门别类。眼睛开始发涩,手腕和手指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胀。他中途会起来好几次,活动一下僵硬的脖颈和肩膀,顺便悄悄进屋看一眼流衍。
流衍有时睡着,有时只是睁着眼望着房顶,眼神空茫。云实会默默替他掖一下被角,或者用温布巾再帮他擦擦脸和手,并不多话。
傍晚时分,天光渐暗。他放下手里的活,开始准备晚饭和晚间的清洗。流程几乎与清晨重复:擦身、按摩、处理个人卫生、喂饭、喂药。流衍到了晚上往往更显疲惫,有时连吞咽的力气都弱,一顿饭喂得断断续续。云实就一遍遍耐心地热着饭食,直到他勉强吃完。
一切收拾停当,夜色已深。云实点亮油灯,就着昏暗的光线,开始处理一些自己的事情:缝补磨损的衣袖,记录今日对纹样的某个新想法,或者尝试在一块新的劣质玉简上刻画更稳定的纹路。他眼皮沉重,头一阵阵发晕,那是灵力与体力双重透支的迹象。手指因为白日长时间的精细操作和夜里的刻划而微微颤抖,有时针尖会扎到手指,他只是蹙眉甩一下,凑到灯下看看不出血了,便继续。
流衍在床上有时候会发出一点含糊的声音,或者手指无意识地动一下。云实会立刻停下所有动作,倾身过去,低声问:“怎么了?要喝水?还是哪里不舒服?”
大多时候流衍只是无意识的呓语或颤动,并不真的需要什么。云实就静静在床边坐一会儿,确认他重新安稳下来,才拖着更加疲惫的身体回到灯下。
直到油灯里的油快要燃尽,灯花噼啪爆了一下,云实才惊觉夜已极深。他吹熄了灯,摸索着回到地铺上躺下。身体各个关节都在叫嚣着酸痛,脑袋里像灌满了湿透的棉絮,沉重而混沌。但他还不能立刻睡去,耳朵依然竖着,捕捉着床上每一丝细微的声响。
直到确定流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夜里规律而平稳,他自己那根绷到极致的弦,才敢稍稍放松一丝,任由无边的黑暗和疲惫将他吞没。而再过几个时辰,灰蒙蒙的天光将再次透进窗棂,新的一天,又将开始几乎一模一样的循环。
日子像磨盘一样,一圈又一圈,沉重而规律地碾过。云实几乎要把自己钉在那张工作案板和流衍的床榻之间了。直到某个午后,当他又一次因为灵力透支而眼前发黑,扶着门框喘气时,院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却依然显得有些急躁的脚步声。
“云实!云实哥!你在不在?”压低的嗓音带着熟悉的跳脱。
云实一愣,撑着站起身,拉开房门。院门口站着的,正是许久不见的予。少年似乎瘦了些,原本总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脸上添了些风尘仆仆的痕迹,但眼睛还是亮亮的,看见云实,立刻咧开嘴,却又迅速收敛,蹑手蹑脚地溜进来,反手掩上了院门。
“予?你怎么……”云实有些诧异,更有些疲惫带来的反应迟缓。
“哎呀,可算找着你了!”予凑过来,先探头往屋里瞧了瞧,看到床上闭目躺着的流衍,声音立刻又低了几度,“纸鸢姐让我来的,她找到我,说你这儿肯定忙得脚打后脑勺,让我赶紧过来搭把手。”
云实引他到堂屋坐下,予这才稍微放松了点,自己倒了碗凉水咕咚咕咚喝完,抹了把嘴:“别提了,前段日子不是到处不太平吗?魔物啊,流民啊,闹得凶。不知怎么的,竟牵扯到了两仪相生殿头上,好像说是有些流窜的、用了歪门邪道力量的家伙,打着类似‘阴阳调和、另辟蹊径’的幌子招摇撞骗,惹出了乱子。殿里那边就有长辈想起来,哦,还有我这么个在外面‘体验生活’的子弟,非把我叫回去问话、帮忙,说是‘既然在外,或有见闻’。”
他做了个苦瓜脸:“其实就是抓壮丁,帮着核对些琐碎文书,应付其他宗门的质询。烦死了,规矩多得要命,还得装出一副稳重样子。好不容易把事情应付过去,我立马就溜了。出来第一时间就去找纸鸢姐,她一听,二话不说就让我赶紧来你这儿。她说流衍师兄这边离不了人,你又要顾着他,又要做东西,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让我来,多少能替替你,让你能喘口气,安心琢磨你那些……呃,东西。”
云实听着,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纸鸢总是想得这么周到。他看着予,虽然这少年看起来依旧有些毛躁,但眉眼间那份关切不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