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天外,最后的战场。
没有预想中的大军对冲,也没有复杂的阵法对轰。当温言那支打着崭新旗号、装备精良、气势如虹的新朝王师真正兵临城下,与依托十年经营、防线层层叠叠、人人皆怀死志的界碑天守军对峙时,战争的形态却以一种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方式简化了。
温言,这位即将登基的新帝,一身玄底金纹的常服,并未披甲,独自踏出了森严的军阵。他面容依旧温润,眼神却深邃如古井,周身气息圆融内敛,竟似与这天地隐隐共鸣。十年权柄与征伐,未曾在他身上留下多少戾气,反而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仿佛天道般高远莫测的威严。
另一边,界碑天的防线悄然分开一道缝隙。云实走了出来。他穿着最寻常的粗布衣裳,沾着工坊里的尘灰和草木汁液的痕迹,手里甚至没有像样的兵器,只有一柄跟随他多年的、被灵力反复浸染得乌沉发亮的旧柴斧。他看起来平平无奇,像是个刚从田间地头归来的农夫,唯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如同暴风雨前最深的海,映不出丝毫波澜,也映不出对面煊赫的军容。
没有多余的言语。仿佛某种宿命的牵引,又或是彼此都清楚,言语在此时已毫无意义。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起手。温言只是轻轻抬手,向前一点。刹那间,以他指尖为中心,方圆数里的空间仿佛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肉眼可见的、透明的涟漪。所过之处,界碑天外围精心布置的、基于云实纹路原理的预警阵法、迷惑幻象、灵力陷阱,如同被无形大手抹去的沙画,悄无声息地瓦解、消散,还原为最本初平静的天地灵气。
云实没有试图去维持或对抗那些消散的阵法。在温言抬手的瞬间,他已如鬼魅般消失在原地。不是瞬移,而是他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脚下的大地,融入了周围流动的风,融入了光线与阴影交织的缝隙。下一刻,他已出现在温言身侧数丈,柴斧无声无息地挥出。斧刃划过空气,没有带起罡风,却让所过之处的空间泛起一种怪异的、仿佛老旧布料被缓缓撕裂的褶皱感。
温言身形未转,只是袖袍微微一拂。那拂动的轨迹玄妙难言,仿佛暗合了天地间某种至简的韵律。袖袍所及,空间褶皱被轻易熨平,斧刃上附着的混乱侵蚀之力,如同冰雪遇沸汤,迅速消融。
然而,云实的攻击并非只有一斧。第一斧被化解的瞬间,第二斧已从另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递出,紧接着是第三斧、第四斧……
他的身影化作了无数道模糊的残影,围绕着温言高速旋转、闪现。他将自身对八行矛盾那斑杂而独特的理解,拆解、重组、随机迸发,攻击毫无规律可循,却又每每直指温言力量运转中那稍纵即逝的、理论上存在的不谐之处。
温言始终站在原地,身形飘忽如柳絮,在漫天斧影中从容穿梭。他很少硬接,更多是以精妙到毫巅的身法避开锋芒,或以袖袍、手指轻点,引偏攻击方向,将云实狂暴杂乱的力量导入脚下大地或周围虚空。他的应对,如同最高明的棋手,总是能以最小的代价,化解对方最凶猛的攻势。
随着时间推移,纯粹规则的博弈对双方都是巨大消耗。僵持中,招式开始降级。温言袖中飞出的不再是无形韵律,而是凝成实质的冰火双龙,鳞爪分明,嘶吼着交错扑杀;云实斧下劈出的也不再是抽象混乱,而是凝聚了地火阴风的狂暴乱流,与巨龙悍然对撞。轰鸣声开始响起,灵力对撞的光焰一次次照亮阴沉的天穹。
渐渐地,连这等精妙的拟化物也难以为继。战斗越来越像最原始、最笨拙的角力。
一道金色光柱与一道灰暗洪流在半空死死抵住,互相侵蚀、消耗,爆发出持续不断的沉闷巨响。他们从地面打到半空,身影没入云层,搅动风雷;又从云层坠落,脚踏大地,引得山峦微颤。战斗的余波并不剧烈扩散,而是被两人有意无意地控制在方圆数里的区域内,但区域内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空间时而拉伸时而压缩,光线扭曲折射出迷幻的色彩,温度在极寒与酷热间跳跃,生机与死寂的气息交替弥漫。观战的两军,无论是温言麾下久经沙场的精锐,还是界碑天中见惯了云实手段的居民,都看得目眩神驰,继而心生大恐怖。
温言越打,心中惊异越甚。他早已将云实视为心腹大患,给予了极高估量,但真正交手,才发现此人的难缠远超预期。云实的力量根源诡异,驳杂不纯,却异常坚韧和顽固,仿佛野草,火烧不尽,风吹又生。更麻烦的是他的战斗方式,完全不受任何正统套路束缚,天马行空,却又每每能击中要害。自己凭借高出不止一筹的修为境界和对秩序更深的理解,明明在质上占据优势,却总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或者被无数细微沙砾不断磨损的不适感。
云实则感到一种沉重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压力。温言太稳了,稳得像一座无法撼动的山,像一条奔流不息却永远正确的河。自己的每一次攻击,无论多么奇诡,似乎都能被对方轻易纳入其秩序的框架内消化、瓦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个时辰。两人的速度肉眼早已无法捕捉,只能看到那片被扭曲的领域中,光影疯狂变幻,偶尔有令人心悸的规则碰撞的闷响传出。
终于,在一次激烈的对撞后,两人倏然分开,各自立于虚空一端,微微喘息。云实的粗布衣裳多了几处焦痕与冰屑,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握着柴斧的手臂微微颤抖。温言的常服依旧整洁,只是发髻稍乱,呼吸也略显急促,看向云实的目光,凝重中带上了更多的探究,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欣赏?
就在这时,温言忽然抬手,向着身后严阵以待、却因这场超越理解的战斗而士气有些浮动的大军,做了一个明确的后撤手势。
同时,他清朗的声音传遍战场,带着一种悲天悯人的疲惫:“够了。”
“此战,非为杀戮,实为平定祸乱,还天下安宁。云实道友修为通玄,理念虽异,亦是人杰。继续缠斗下去,不过徒增伤亡,消耗我花夏元气。朕……不忍见将士们白白流血,百姓再受兵燹之苦。”
他目光扫过下方因他话语而神色各异的双方军士,最终落在云实身上,语气诚恳:“云实道友,不若暂且罢手?界碑天民众,只要肯遵新朝法度,放下兵器,朕可承诺,一个不杀,妥善安置。至于道友你……朕愿以国师之位相待,共商治国安邦之策。何必执着于一方之见,致使生灵涂炭?”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情真意切。配合着他方才展现的、似乎略占上风却主动罢手的姿态,更显得胸怀宽广,仁德无双。他麾下不少将领士卒面露感动与崇敬。连界碑天这边,一些并非核心、只是被庇护而来的民众,眼神中也出现了动摇与希冀。
如果不用死,如果能被安置……
“呵……”
一声低低的、充满无尽疲惫与讥诮的冷笑,从云实喉咙里溢出。他抬手,用沾着血迹的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渍,动作粗鲁,眼神却亮得骇人,死死盯着温言。
“又是这样……”他喃喃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关注着战场中心的人的耳中,“又是这样。温言,十年了,你一点没变。永远在用好的、对的、不得已的理由,来掩盖底下那些肮脏的算计和野心。当年你用救济流民掩盖收编私兵,用捐献家产掩盖权钱交易,现在……你又用不忍伤亡来掩盖你啃不下我这块硬骨头、怕损耗过多实力影响你登基后镇压四方的算计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十年的愤怒与失望:“收起你那套虚伪的把戏!你口中的法度,不过是套在所有人脖子上的新枷锁!你许诺的安置,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圈禁和奴役!至于共商国是?和你这种骨子里只相信权力和控制的人,有什么可商量的?商量怎么把天下人都变成你棋盘上更听话的棋子吗?!”
云实的话,像一把把冰冷的刀子,剥开了温言温情脉脉的表皮。温言的脸色终于微微沉了下来,那完美的温润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怒意,但很快又被更深的城府掩盖。
“冥顽不灵。”他轻轻吐出四个字,不再多言。但罢战的手势并未收回,大军也的确停止了前进的压迫。
这种被算计的感觉让云实心中的烦躁达到了顶点。他厌烦了这种永远在对方的规则框架内打转的憋屈感。看着温言那副我为苍生忍辱负重的虚伪模样,看着下方一些被动摇的视线,一股混合着暴戾与决绝的冲动,冲垮了他最后的耐心。
“你想平定?好!我就打到你平定不了的地方去!”
云实不再压抑体内那融合了苏妄馈赠、自身感悟与十年积累的、无比斑杂却也无比庞大的力量。他将所有的意念,所有的“乱”、“序”、“生”、“死”、“明”、“暗”……一切矛盾的感悟,不管是否冲突,不顾是否稳定,强行拧成一股,灌注进手中的柴斧。
那柄陪伴他多年的旧斧,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斧身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裂纹中迸射出混乱到极致、也危险到极致的光芒。他不再追求技巧,不再寻找破绽,而是将自身化为一道最纯粹、最蛮横的破灭洪流,朝着温言,朝着他身后那象征着新秩序的巍峨军阵,朝着那座隐约可见轮廓的、温言即将入主的都城方向,决绝地撞了过去!
温言脸色终于大变。他感受到了这一击中蕴含的、不惜同归于尽的疯狂意志,以及近乎规则湮灭的恐怖气息。
玄奥的符文自温言周身亮起,天地间的秩序之力被他疯狂抽调,在他身前凝聚成一层层晶莹剔透、仿佛蕴含世界至理的屏障。他双手结印,一道浩瀚、堂皇、仿佛承载着天命所归意志的金色光柱,自他掌心喷薄而出,迎向云实化身的混乱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