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鸢再来时,身后跟着的不再是拉货的车,而是一小群沉默的人。
约莫十几口,男女老少都有,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深深的、仿佛已刻进骨子里的惶然。他们聚集在小屋院外的空地上,不敢贸然上前,只是局促地站着,目光怯生生地扫过那些整齐的棚架、汩汩流淌的竹渠水、以及从棚舍间透出的、不属于荒山野岭的井然生气。
纸鸢将云实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语速很快:“路上行商碰见的,聚在栖霞镇外头的破庙里。我观察了几天,拖家带口,老实的庄稼把式或手艺人居多,不是那种浑水摸鱼的。饿得实在没法子了,听说北边……呃,听说这边可能有活路,才跟着商队零零散散往这边挪。我看着不像坏人,也确实可怜,就……就带来了。”她顿了顿,看着云实,“如果你觉得不妥,人太多了,或者怕走漏风声,我再想想别的法子,我在更远的镇上也有关系的。”
云实望着那群在初春暖阳下仍微微发抖的身影,看着其中妇人紧紧搂着的、瘦小安静的孩子,看着老人佝偻的背和浑浊眼中那点小心翼翼的希冀。他想起自己一家当初离乡背井的仓皇,想起流衍重伤时自己的无助,想起这界碑林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从无到有的艰难。
“太好了。”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清晰,“我这里,正缺人手。”
云实走向那群流民。他没有说什么慷慨激昂的话,只是指了指棚区旁边一片事先清理出来、预备扩建但尚未开垦的空地。
“那边,可以暂时搭些窝棚落脚。材料那边有,”他指向一堆整齐码放的、浸过药液的毛竹和备用的油布,“大家一起动手,先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吃食……我们有一些存粮,园子里也有才收的菜,够大家吃几天。往后,要吃饭,就得一起干活。”
他的话语朴实直接,没有施舍的高高在上,也没有空泛的承诺,反而让流民们眼中的惶惑减轻了些许。靠力气吃饭,天经地义。几个壮年男子互看一眼,点了点头,率先走出人群,默默地去搬运毛竹。妇人们也挽起袖子,开始清理地面,照料随行的孩子老人。
安置的过程琐碎而忙乱。云实指挥若定,哪里搭支架更稳,哪里挖排水沟,窝棚怎么排列更利于采光和防火,他都有条不紊地安排下去。他话不多,但每个指令都清晰实用。流民们起初的生疏和怯懦,在具体的劳动中渐渐消融。当他们看到自己亲手搭起的窝棚虽然简陋却结实,看到云实真的按人头分发了虽然粗糙却足够果腹的食物,那份悬着的心,才真正落到了实处。
接下来几天,云实开始根据各人的情况分配活计。有耕作经验的,去照料园圃,学习如何使用那些带有特殊纹路的农具。这些农具是云实后来改进的,手柄处刻有极简的纹路,不能引动灵力,但似乎能让人使用时更省力、更不易疲劳。手巧的妇人,被安排到纺织平房,学习处理坯布,或者尝试最简单的、不涉及灵力的刺绣边角。年轻力壮的,则跟着云实或予,继续向外清理土地,修建更牢固的篱笆,或者学习维护水渠和棚子。
那是个寻常的晌午,日头正烈,开垦新地的人们挥汗如雨。其中一个约莫三十来岁、骨架粗大的男子,正抡圆了胳膊,将云实改进过的锄头狠狠楔进地块里。这锄头的木柄被他摩挲得发亮,上面那几道简朴的、据说能让人更省力的纹路,在汗渍浸润下显得温润。他用得很顺手,甚至隐隐觉得这工具似乎懂得他的发力,每次挥下,反弹回来的震感都恰到好处,不像以前用的家伙那般死沉或轻飘。
就在他再次高高举起,积蓄了全身气力,准备落下时。
“咔嚓!”
一声不算清脆、更像是内部结构被强行撕裂的闷响传来。汉子只觉得手上一轻,那股顺着纹路隐约流动、助他发力的劲儿骤然中断,甚至传来一丝微弱的、令人牙龈发酸的逆冲感。他踉跄一下,低头看去,只见那原本结实无比的锄头,竟从木柄与铁锄头的榫卯连接处,齐刷刷地裂开了!铁头歪在一边,木柄虽然没断,但连接处已然松动豁开,露出里面微微发焦、纹理扭曲的木质。
汉子愣住了,举着半截锄头,黝黑的脸上瞬间涌上惶恐和心疼。这可不是寻常的磨损!锄头,尤其是这种加了仙师纹路的锄头,在他们眼里近乎宝贝,是最不该坏的工具。周围几个一起干活的人也停下,围拢过来,看着那诡异的断口,面面相觑,眼神里除了惋惜,还有一丝对未知力量的隐约畏惧。莫非是自己哪里没用好,触犯了什么?
动静很快引来了不远处的云实。他放下手里正在调整的水渠闸板,快步走来,身上同样沾着泥点。
“怎么了?”他问,声音平静。
男子羞愧得说不出话,只是把损坏的锄头递过去,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衣角。云实接过来,没有看他忐忑的脸,而是立刻蹲下身,将断裂处凑到眼前,手指细细摩挲过木柄的裂口和铁头榫卯的残留部分。他的眉头微微蹙起。
不是普通的朽烂,也不是蛮力导致的物理崩裂。木柄断裂面的纹理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仿佛被从内部撑开又灼烧过的扭曲,靠近铁头的部分木质甚至有些炭化的迹象。铁头本身倒无大碍,但与之连接的榫眼边缘,也残留着一丝极淡的、与木柄上纹路同源却显得狂躁紊乱的灵力余韵。
云实沉吟片刻,又让汉子演示了一下刚才挥锄的动作,仔细感受他发力时,那微弱灵力通过手柄纹路被引导、放大的过程。他注意到,在锄头达到最高点、即将下落的那个瞬间,汉子全身的气力与那被纹路汇聚起来的一点灵力,会产生一个短暂的峰值,而后猛地爆发出去。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纹路本是为了疏导和辅助,让人的力气用得更顺畅。但它似乎太灵敏了,不仅疏导了肌肉筋骨的力量,连使用者无意中散逸出的自身生机也一并吸纳、汇聚。当这种汇聚的力量在发力巅峰瞬间爆发时,对于工具本身产生了超出预期的负荷。一次两次或许无妨,但日积月累,尤其是在使用者逐渐适应、下意识更依赖这纹路助力的情况下,这种微小的破坏就会累积,最终在某个临界点爆发,毁掉工具本身。
“不是你没弄紧,也不是这东西不结实。”云实站起身,对那依旧不安的人说,语气里没有责备,反而带着思索,“是这纹路……劲儿太大,接头的木头吃不住,日子一长,就从里面糟了。”
那人听得半懂不懂,连忙摆手:“仙师,我、我没使劲……”
“不是你的错。”云实打断他,拍了拍他的肩膀,“是这东西设计得不够周全。光想着让人省力,没想着它自己也得结实。”他掂了掂那半截锄头,“给我点时间,我琢磨琢磨。”
几天后,云实把新工具分发下去时,特意对所有人解释道:“这回应该好了。我在里头加了个小扣,力气太大、太急的时候,它会悄悄劲儿化掉一点,不碍着大家干活,也能让工具用得久些。”
这种截然不同的作风,让流民们又是感激,又是敬畏。不知是谁先开始,私下里恭敬地称他为云仙师。这称呼渐渐传开,连几岁的娃娃都知道,那个总是沉默干活、会做很多神奇东西的年轻哥哥,是仙师。
云实第一次从一个半大孩子口中听到这个称呼时,愣了一下,随即皱起眉,很认真地纠正:“别这么叫。我不是什么仙师。”他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那孩子齐平,语气是罕见的严肃,“修仙,本来就没有什么门槛。觉得有门槛,觉得只有特定的人才能修,那都是……骗人的。”
孩子似懂非懂,但“骗人的”这三个字却记下了。很快,“云仙师说修仙是骗人的”这句话,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在流民中悄悄流传,起初只当是仙师的谦辞或怪癖,但配合着他们亲眼所见、亲身所用的那些神奇却不仙的工具器物,某种模糊的种子,似乎就此埋下。
在这群新来的人中,有个叫云珠的少年,约莫十三四岁,格外引人注目。他瘦,却结实,眼神清亮,学什么都快得惊人。云实演示如何用改良的锄头更省力地翻地,他看一遍就能模仿个八九不离十;云实讲解维护水渠时要注意的几种简单灵力疏导,他听得聚精会神,过后还能提出一两个稚嫩却切中要害的问题。更让云实暗自诧异的是,这少年对分发下去的、那些带有基础纹路的工具,似乎有着一种本能的亲近感,使用起来格外顺手,甚至有一次,他无意识地用手摩挲着一把镢头的木柄,那纹路竟微微泛起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温润光泽,虽然一闪即逝。
云珠的注意力,还有一部分常常落在云舒身上。云舒如今是云实在纺织和织理方面最重要的助手,许多精细的绣纹工作都由她完成。她性子静,话不多,做起事来却沉稳利落。云珠常常借故帮忙递个线轴、搬个布匹,目光却总是不自觉地追随着云舒飞针走线的灵巧手指,或她沉静专注的侧脸,看得入神时,连耳朵尖都会微微发红。
云实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作为兄长,他心里顿时冒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像是自己精心养护的苗圃边上,突然冒出一株生机勃勃、意图明确的野草,既觉得那野草长得挺好,又忍不住想把它拔远点。
他不好明说什么,只能下意识地在分配活计时,尽量让云舒多在纺织平房内忙碌,而把云珠派去更远的开垦地或水渠边。偶尔看到云珠干完自己的活,又蹭到平房窗外探头探脑,云实便会故意咳嗽一声,或者找个由头把云珠叫走。
云舒何等聪慧,岂会不知哥哥那点别扭心思?
有次只剩下兄妹俩时,她一边理着丝线,一边淡淡道:“哥,云珠那孩子手脚勤快,脑子也灵,我这边有些搬搬抬抬的粗活,他来了正好帮忙。你别老把人支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