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內间暖阁,地龙烧得暖融,熏笼里吐著甜软的香气,与外间隱约传来的斥责声交织在一处。
宝玉却浑不在意这些,他只歪在临窗的暖炕上,一双眼睛似粘在了黛玉身上,再挪移不开。
黛玉坐在炕沿另一侧,微微侧著身,螓首低垂,正望著手心里捧著的茶盏出神。
那新沏的君山银针,芽尖簇立,载沉载浮,恍若她此刻辗转的心事。
宝玉瞧著她纤密的眼睫,那偶尔微微一颤,便像蝶翼扫过他心尖。
看她捧著茶盏的指尖,莹白细弱,比那官窑脱胎的白瓷盏更显玲瓏剔透。
他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足,只恐这静默久了,黛玉又沉入那无人能解的愁绪里去,便寻了个话头,声音放得轻柔:
“林妹妹,你才来,不知那琰兄弟,往日却是何等样人?”
黛玉抬眼看他,微微摇首。
宝玉见她肯听,心下欢喜,忙坐直了些,道:
“他原是府里最没声响的一个人,一年到头也见不著几面,竟像那背阴处生的青苔,悄没声息的。”
他边说,边比划著名:
“琰哥儿这两年愈发痴了,偶尔撞见他,不是在抄经,便是对著庭前落叶发呆。有一回雨后,我见他在滴水的檐下站著,伸手去接那水珠子,嘴里喃喃些什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我唤他,他回过头,那眼神空落落的,像是透过我,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竟不似这府里的人了。”
他说著,轻轻嘆了口气,倒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惘然:
“那般光景,倒像是把魂灵都寄放在经卷里,只剩个空壳子在这府里走动。”
探春正凝神听著外间动静,此时回过头来。
她先看了一眼宝玉那副只顾著和黛玉说话的模样,心下微微摇头,转而將目光投向帘外,秀眉微蹙,带著几分思索道:
“二哥哥说的是往常。只是……我冷眼瞧著,今日他这番举动,虽突兀,却不像全然失了心神。那佛堂里的经卷,念得久了,或许真能磨出些不一样的心性?”
她语速放缓,似在斟酌:
“只是这心性是悟透了,还是……憋屈得狠了,骤然发作出来,倒真叫人拿不准。”
她话到此便止,不再深言,只那眼神分明表示,她绝不信贾琰往日那副模样全然是真。
宝玉的心思却不在探春的机锋上,他只顾看著黛玉,见她唇角似乎微微弯了一下,像是觉得他形容得有趣,便更来了精神,又道:
“妹妹你说奇不奇,昨儿你进府,他倒像被什么附了体,竟敢这般行事。莫非那念了千万遍的经文,真能化作揭帖,从他心里头蹦出来了?”
他说著,自己先觉得这想法有趣,盼著黛玉也能一笑。
黛玉却未笑,只將茶盏轻轻搁在一旁的小几上,声音细细地道:
“经文自是死物,读经的人却是活的。心里头若憋著另一部经,日子久了,总是要念出来的。只是这念法,未免太惊世骇俗了些。”
宝玉见她肯接话,已是心满意足,忙点头道:
“妹妹见得是!只是这念法也忒嚇人了些,倒像是平地一声雷。”
她说话时,目光似有若无地向外间瞟了一眼,心道:
“佛家最是讲因果,雷声虽响,却未必无因……”
正说著,外头声气忽变,似是贾琰到了。
几人便都息声,侧耳去听。
……
珠帘轻响,贾琰缓步踏入荣禧堂。
一股沉重而温热的气息扑面压来。
堂內光线微暗,衬得正中紫檀罗汉榻上端坐的史太君面目愈发显得威严沉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