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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卷（第1页）

乙卷

吾乡自古以农事为生涯。然村落万家，有自服先畴者；有赁田耕种而纳租田主者；有人力单微，资本不足，而不能赁田者；有耕作既久，资本渐亏，而还田主人者。是以乡中无田可耕，而别谋生计者，亦不乏人。幸耕作之家，尚能分地利以与人。每年纳禾后，不复自种晚稻，辄以其田备与辍耕之家，种红薯以代饭。薯本易生之物，费省而工不烦。无力之人，往往赖之，孤儿寡妇尤赖之。此吾乡第一美俗也。不知始自何年，盖相承已久矣。后之君子，如作营田竹枝词，当推此风为首唱。孟子曰：“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不雍雍乎太平之盛事也哉？

节届端阳，犹遇有报春之人，鸣金高歌于市。予诧然曰：“春归已久，奈何尚闻此声乎？”答者曰：“此报来年春信耳。”予曰：“若是其早乎？”答者莞尔而笑曰：“若辈四时皆春，无日不报。一日不报春，则将饥饿随之矣。夫报春云者，乞食之别名也。若辈自幼至长，体弱无能，无以自养，惟执此业，尚可以度日。君犹未之体察耶？”予闻，愀然动容，既而太息曰：“平生妄自期许，力求知民疾苦，而今犹有此疑异。岂得谓之廑悉民隐耶？”此亦学者所当留意也。

新吾吕子[1]有言：“尧舜禹汤文武，全从不自满假做出。孔子一生谦退，只觉世间有无穷之义理，己身有未尽之分量。孟子则自任太勇，自视太高，似不见有孜孜向学，欿欿自歉之意。”识见已与圣人作用不同，如何到得圣人地位？愚谓此亦运会遭际使然耳。中天景运，圣哲盈庭，上下交修，赓扬规赞。商周之兴，伊莱周召，劻勷主德，警诫时闻。圣人本虚衷，得此当更忧勤惕厉，何有满盈？孔子虽无此，而颜曾冉闵之徒，方兴未艾，所至莫测。圣人对镜相形，尤觉诣力无穷，自增黾勉。若孟子之世，天下士品，沦于卑污，徒使触目而唾。即及门诸子，如万章、公孙乐正，亦皆识力远不相侔，而何有于箴言助我？孟子殆四顾寥天，不觉自珍其当世一人，而忘乎欿欿自歉也。孔子曰：“君子哉若人，鲁无君子者，斯焉取斯。”横渠张子云：“士君子入治朝，则德日进。入乱朝，则德日退。”此事关系吾人学问，良非浅鲜。可勿惧哉？可勿痛哉？

唐山之觅见我族七世祖妣黎夫人墓。询明商定，一举成功，鸣谦侄甲汝之全功也。癸丑孟春廿七日甲申，鸣谦引翰鼎及少循兄焯鼎、晓楼弟鸣鼎、崋仞侄万鹏、阜薰侄兆谦，乘舟省墓唐山。至则骇见圹砖暴露，剥落摧残，不堪言状。盖子孙失此墓所者，垂三百年矣。伤心惨目，有如是耶？天将暝，投宿唐山团舍仓。崋仞、阜薰以南针置圹砖正中测视，正为壬山丙向。丙戌日惊蛰，宴客社仓。唐姓父老子弟就饮者，凡十有九人。邻里士绅就饮者，凡十人。酒后议事，我族则惟以己度人，推心置腹，面面俱到，处处皆圆。听者大悦，益无违心矣。各姓客冒雨临视墓山，乘夜为两姓明定约券。更深，起大北风，万物震动。晦日[2]丁亥，风狂雨密，严寒削面。而戴、秦、曾、宋、张、钱诸君，忍苦西走墓山，为我族划定墓地，以凭克日兴工掩修。诸君尽心耐劳若此，良可感哉。一夜风雪交战，天地动摇。枕上追忆翰鼎庚午诗云：“今宵得伴孤山宿，枕簟差分地下寒。”循环讽诵，声泪俱下。盖同治庚午十二月初四日，翰鼎偕从者三人，在长沙清泰都，修培高祖耕南公墓。遇雪停工，拥炉山家闲话。因念平日家居遇雪，倚门东望，辄谓庐墓相依者，易为走省。惟我耕南公远卧他乡，距家约二百里而近，孤山雪冷，岑寂奚如。子孙虽欲与同尝，不可得也。兹乃会逢其适，得与先灵分受严寒，岂非畴昔之至愿也哉？语在庚午日记中，班班可考。而孰意今年今夜，又得偕我族众，伴宿唐山，凄凉午夜，雪景相同。而此地先茔，三百年孤悬之惨，山崩后暴露之悲，尤足增人沈痛。窃尝论之，大凡坟茔距家略远者，虽仅十里内外，亦须旁有余地，可供守墓之家种植桑麻，而子孙借以岁收其租，斯为善后之长策。此固尽人而知者也。而岂知匹夫无罪，象齿焚身，其贻祸即胎源于此种地利哉？自古论者，多以一山族葬为安，尤以庐墓相依为善。我族凤山牛山，其明效也。而我七世祖妣黎夫人，独由凤山改葬唐山，岂得谓为幸事哉？由后而观，通族人丁繁衍，非此来，即宜彼往，何得至于挂扫疏虞？而在当时，则一零丁孤苦之家也。盖我七世祖考营庄公，甫由东港冲迁居营田。亲属固皆远隔，而营庄公仅生一男，曰禄山公。禄山公始得生有三男，而其中亦有无后者。其第三子曰镇麓公，则我之支祖也。镇麓公亦仅生二男，曰春生公，曰茂林公。谨案：七世妣黎夫人之弃养[3]，为有明万历三十有八年。其改葬唐家山，当亦在有明之末造。转瞬即值干戈离乱之年也。崇祯一朝，闯献之祸最烈。而营田孔道，适当长沙、岳州往返之冲。顺治一朝，连年攻取湖南广西各省。迄极边之云南归附，已达顺治末年。则营田一隅，正为北兵往还、风鹤频惊之地。又未几，而吴三桂之兵复以康熙十有二年由滇东下，而营田又当衡州岳州来去之冲。是以翰鼎幼时尝得之父老传闻：我春生公之邹夫人，每闻门外有人呼报吴王兵至，辄挈其子，避匿今西山老屋后园之深林，战栗达旦。由此观之，可知自崇祯以至康熙数十年间，我家零丁孤苦，寥寥数人，恒苦逃生之无路也。今日乡邻诸君，如早得闻当年情状，不且谅其省墓疏虞之咎乎？彼守墓之某姓人者，乃得以乘其离乱，盗卖山场。且平其冢，而灭其碑，以绝其子孙追寻之路。呜呼，亦毒矣哉！向使一墓之外，别无地利，自绝觊觎之萌。即有之，亦非与墓地相连，而山水各别。人虽贪其地利，可仅盗其产业以入怀中，而不必使一墓同归于尽，犹得免于平冢灭碑之惨也。然非经乱离之久，虽为孤苦之家，亦未必至于此甚也。今若此，悲夫！厥后，自康雍以迄同光，我族历代当事诸公，时恒走访墓所。溯游从之，宛在中央，而不见有祖茔痕迹，旁人亦谁得而确指之乎？顷值山崩，圹砖暴露，而未见有字迹。鸣谦侄甲汝，过而睨之，惊问于山主康德富。幸唐君义友，古道照人，慨然出示咸丰八年戊午蔡姓卖山之券，确加指点。遂令营田通族之苗裔，得为母子如初。是诚没存均感之人也。凡为黎夫人之远孙者，允宜心版铭之。至于盗卖山场之某姓守者，其人已物化于二百年前。后嗣之有无，且无从确访。即有之，而传历数代，后人已不知前事，尚得责其取还土地乎？又况谁肯认为当年守者之嫡嗣乎？倘或如乡谚所云“耙齿落田中，但向田中索”，则将向今日管业之唐姓争论索还，此尤荒谬之为也。查此山自经某姓人盗卖，以迄于今，其间已迭更数姓之主，最后始归于唐姓。是说也，在我小彦公文博托访墓所之杨大山、小山两先生，及我子筠公章誉就访往迹之蔡云辉、唐福升二叟，皆早经历历言之，不约而同也。今若以多年失业之易姓，而争唐人执契久管之山业，揆之情理，能取胜乎？不胜，而徒开罪于墓邻，使我先灵抱歉九原，无颜以对墓邻父老。诚于养志之道，大有所亏。而况逼使墓邻坚持，勿许认为祖墓，不终弃此先茔骸骨哉？是则罪之大者，虽至愚者不为，而谓明眼人为之乎？

古人知己之感，没世不忘，良有以也。翰鼎一生感恩知己者，实不乏人。而郭氏三先生，颇形奇特。中国遣使长驻欧洲，自光绪丙子养知先生之驻伦敦始。其叔弟东山先生，以冬十月，送行沪上。养知重嘱归后，访聘仁慈忠信之儒生，训课两孤孙、一稚子[4]。谓其身在数万里外，念家弥切，更甚于寻常子弟之托也。东山亟举翰鼎以对，而谓其人端方恺悌，酬应少而善诱灵机。如能应聘而来，弟能保其悯恤生徒，无异家人之体贴周至也。其仲弟樗全先生在坐，亦交口力赞之。养知大悦，立促东山以礼为罗，罗而致之其家四年。然后出司会计湘阴城榷舍，又逾三年。而樗全之冢子[5]子瀞[6]观察[7]庆藩，来寓湘阴城数月。一夜，歔欷太息，倾诚以告予曰：“我先君在时，尝问庆藩远近交游凡数百人，其能患难相顾，亦有其人否？庆藩方默尔以思，尚未有以为对。先君乃示以眼前一佳士，不可不倾诚以结纳之。如易寿梓者，其穷达一心，始终不变者欤。今庆藩为大力者所轧，门衰祚薄，满目炎凉。而君独悲我先人，友助扶持，不遗余力。察其恳勤接待之意，视往日尤加十倍焉。愚于是益服我先君知人之明。”而追忆防护小子之遗言，殊令我悲恸欲死也。是岁为光绪甲申，有某氏子者，于予不相容，密谮予于养知曰：“易寿梓在榷舍，昼夜勤劳公事，了无懈容。而银钱公私界限，尤觉严明不苟，可为我公荐士之光矣。惟有一秘密事，不无玷辱我公。而共事之总政及诸绅，又皆不敢轻举，以上渎清聪也。小子至亲，不忍不告。”养知惊问何事，某对以渔猎男色。养知勃然大怒曰：“汝何识见卑陋至此，而信此不伦之毁谤乎？”其人对曰：“小子非轻信也，实见有少年美男子，执事榷舍耳。”养知睁目厉声曰：“羊叔子不鸩人[8]，敌国且深信之。况吾与易寿梓，近岁同堂已久乎？无论秽亵之言至此，疑谤极为不伦。即有少年美妇人，日在寿梓之前，周旋进退，吾亦能保其始终不乱也。人或知其守礼必无邪行也，吾尤抉本探源，而知其自不忍人之心来也。”其人大惭，唯唯而退。今追忆三先生往事，凄怆感泣。然卒不知其眼光识力，何以一至于此哉。今翰鼎行年七十矣，一息尚存，此志讵容稍懈？惟有临深履薄，自保残晖，以求无忝在天之灵而已矣。我先君晋青公《今悟楼诗》云：“死争知己气，生怕受人恩。”小子三复，其味无穷。

己未春天多雨，一日放晴，黄花鲜明。予散步原上，达槐北新庐，适仲弟晶鼎偶闲，得与久话。仲弟迭承族众催促，满拟今秋倡修族谱。予闻言，极口鼓励之。屈指吾族谱帙失修，盖百有三年矣。平时环顾宗支，恒愀然不安之甚。其读书识字者，犹能纪载源流，静俟采录。最可念者，未能识字之家耳。敬宗收族，此非切要之事哉？夫吾族切要之事本多端。少壮时，恒闻父老私忧窃叹者凡五：一、县城忠节公祠，多年失修，行将栋折榱崩也。二、唐山祖墓，被人盗碑平冢。二三百年未能觅见也。三、凤山石?，频年为巨浪所伤，殊难一劳永固也。四、宗堂产业甚微，岁修亦苦难继，历年既久，甚虑墙屋倾颓也。五、族谱失修。其时已周花甲，而续办尚迟迟无期。其穷檐孤寡，尤为望眼欲穿也。今则忠节公祠、唐山祖墓、凤山石?，幸已次第告厥成功。则族众之精神，专注于谱帙矣。至于祠产之宜加购置，亦非可缓图。一息尚存之年，犹甚望得于吾身亲见之也。再有一说，则从兄静存先生[9]之夙愿所存也。营田市家庙前隙地一所，静存兄拟请倡建工业大厂。如犹以为地小，不足以回旋。静兄自拟割私业环垣内菜土，捐以益之。新厂落成，则延聘各项工师，招通族贫苦子弟入厂，各视其性之所近，教成一艺，俾作终身生计，则族中可无闲民矣。光绪乙巳孟夏，静兄特举此说，以示翰鼎。且曰：“闻吾弟常言，能养人，然后能教人。能教人，然后能责人。吾甚以为名言。今吾此说，亦养人之具也。吾弟如能竭意倡修，吾当效蔡节母倡建兴贤堂故事，首自乐捐巨款，以为倡建艺厂之资。如果尽通族贫苦子弟，一一成材，则当厘正家规，严施约束。期令贫富贵贱，人人勿敢为非，通族皆纯良安分，是又恰如吾弟所示。湘乡循吏陈仰山明府继良《留别词》云：‘无多言，祝吾民，但愿吾民家家吃饱饭，个个做好人也。’则吾与子，不真他年含笑九原哉。”翰鼎聆此，拍案叫绝，唯唯受命。盖当壮志未衰，励精求治之年也。今吾老矣，无能为也，特书以告我后来之秀、后起之英，无忘静老之良法美意，而力图有成可也。

笔歌墨舞之场，藐躬无能为役。偶一搦管，不过泄其心之欲言而已。方今作者如林，予何足以追逐诸君之后乎？今岁丙戌在浏阳，某君未知予底蕴，辱承垂问曰：“君精选学乎？寝馈六朝乎？”此一问也，殊令人爽然若失矣。因语刘甥淞芙曰：“吾于诗文一事，如居肆然。以为非商非贾，亦恒鬻物以作生涯。以视大贾富商，吾仍不足与之同席。盖诸君挟拥巨资，奇赢操胜。所鬻者，山珍海味也，锦绣珠玉也，或外洋奇货也。吾则米盐而已，布棉而已，药饵而已，膏油薪炭而已。岂得与诸君并驱争胜哉？然而饥寒疾病之家，日用有所急需，吾犹得资接济。故虽欲罢业，或且改图，而心有所未慊也。”

咸丰九年己未，家寿山先生授翰鼎《诗经》。一日，诵至“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翰鼎悲不自胜，泣涕移时。先生惊问何故，对曰：“吾父在时，一夜侍坐，闻蟋蟀声，偶举此诗见示，曰‘迟日儿当诵及也’。今果诵及，而吾父不及见矣。万古伤心之事，孰有甚于此者哉？”先生聆此，黯然久之。

明岁庚申，一日天气阴沈，翰鼎侍谈大母侧。大母忧伤之余，自嗟衰老，度难久存人世。聆之悄然以悲。旋入馆读书，涕泗滂沱，哀音不断，倍令一庭黯淡苍凉。馆师因命掩卷罢读，归侍大母。一刻千金。

是岁立夏日，天气阴沈。偶罢读，侍大母，心殊蔼然恻然。乡村故事，视立夏为佳节，肴馔必列多珍也。而我家未之能行。晚天，有村妪来家，极口艳称邻家食品。翰鼎悲不自胜，泫然泪下，自念贫贱之亲可怜也。同治戊辰立夏日，汨罗友人招饮，席中《感赋》诗云：“家居菽水强承欢，盛馔躬逢下咽难。堂上今朝一盂肉，尚怜游子未同餐。”其源盖发于此。

是岁凉秋九月，一夜将适馆读书，乍闻西邻角声悲号，寒风飒飒。翰鼎偕仲弟晶鼎，皆为之怯慑而悽怆，旁皇不忍去。因即罢读，依依大母。一刻千金。

是岁冬十月，翰鼎始作客湘阴县城郭宅。初出家庭，思亲甚切。众方谈笑，予独默尔神伤，恍如梦寐。平时未见之事，辄留心览记，俟归后以语高堂。同治乙丑夏六月，《早发长沙诗》云：“乡心流水共茫茫，四面云山乱眼光。多记长沙好风景，归家夜话慰高堂。”其源盖发于此。在郭宅留居数日，肩舆北归。途中天气阴沈，顾盼短树萧疏，蔼然怵惕。因念及家中弱弟瘦削，恻恻难安。迄到家，仲弟趋迎舆前。望见敝衣黯淡，心更悯之。同治丁卯诗云：“嗟嗟予弟，衣薄号寒。予体独暖，予心何安。亟语缝人，纫功早完。衣我同根，共度岁阑。”其源盖发如此。

同治二年癸亥，受学李心皆先生。翰鼎自幼小依宿大母床头，至是，移宿馆中。思亲甚切，夜夜枕衾泪湿。先生日讲《孟子》，翰鼎得闻性善之言，深惬于中，以为先得我心也。极慕古圣贤人，妄思追逐翱翔。先生甚嘉其志。秋闲，乍见《古孝子》一诗，油然心动，三复流连。始悟诗学之本源，端自赤子之心来也。至冬，渐解吟咏。酷爱古今孝子悌弟之诗，展卷搜罗，朝夕讽诵，心常蔼然。日中不减于清夜，清水落宝珠，未足以喻其妙也。其惟天地之初乎？

明岁甲子，李师馆中读书余暇，辄走谒杨笠青先生于今悟楼，或值月明高阁，或逢雨滴寒窗。追忆先君，不胜悲感。而笠青先生假馆初至时，登今悟楼，亦尝悄然题诗志感：“白玉堂前旧主人，风流儒雅迈群伦。文追司马多奇气，诗学渔洋得远神。短剑残樽豪侠剧，长沙秋雨笑谈亲。我来怕听山阳笛，徙倚危楼怅暮春。”小子三复，黯然销魂。

翰鼎渴慕圣人之道，若有至大至高之物，时悬心目之间。每当清夜出游，仰视明月，如或遇之。

新秋闲居，甚饶逸趣。俯仰啸傲，乐依林泉，日日承欢大母膝下。清夜闻蟋蟀声，蔼然亲爱。

乙丑受学杨笠青先生。闰五月，从先生就试长沙城，往返三旬。初次远游，思亲甚迫，莫可名状。归后侍大母夜坐，一庭寥廓。听蟋蟀鸣秋，心清如水。大母凝神壹志，默筹家计，心血将枯。翰鼎亦低垂无语。大母曰：“吾与汝各思其所思也。”闻之怆然。

戊辰闰四月，偕黄达观表兄观汨罗胭脂塘及义马冢，凄然久之。武学生员黄战，前明义士也，奉委练团河塘市。明灭后，尝率团兵拒战。兵败，单骑力敌，身受重伤，涤血池塘而死。水染血色，久而不变，故俗呼胭脂塘。黄公既殉难，其马亦自甘绝食而死，人义而埋之，距胭脂塘约数百武。

己巳湖湘大水，逾于道光己酉。不特伤苗甚广，而且圮屋最多，伤心惨目，前所未有。而不意明岁庚午，湖湘大水又逾于己巳，绝后空前，营田伤苗圮屋益多。予家西山一隅之地，四围皆水，直同海岛河洲。其自土星港而北而东，沿古东町湖岸，约二十里。凡当风之古墓，万冢累累，尽为巨浪所掘。见者莫不心胆俱寒。吾族有冠者易锦初，贫家子也。冬日偶过其地，目击而心伤。归而自出米粟资财，雇土夫数人，荷锄荷篑以往。己则身任炊爨，终日负甑随行，尽掩二十里湖滨白骨，累日告成。此亦有关人心风俗之事也，不忍不大书特书，以资观感。

庚午仲冬中旬，家警吾兄铎鼎修复西山老屋前门，见者大悦。盖我族自前明洪武中，始祖仁覆公，由江西迁湘阴，卜居东港冲。传五六代，至龙桥公、营庄公父子，乃于嘉靖中分居营田，筑室西山之下，迄于今三百余年矣。居其中者，近多贫窘。咸同间，倾其前楹二栋，而前门亦废。翰鼎常恻念此屋为通族渊源所出。过其门者，地上如见先人足迹，惕然动追远之诚。今岌岌不可保如此，可悲也。近年，警吾兄司事榷舍，获有薪资。遂起修复前门，以徐图其成，其志甚可嘉也。警吾兄尚未有子，继母在堂，同母弟一人，其男女凡数口。继母子一人，皆贫甚，与警吾兄析箸已久。警吾近得薪水，岁亦不过百余缗，而分润兄弟，始终绝无吝惜。兄弟赖之以安。今岁复与兄弟合爨，尽出其资财，归其继母主持，无稍私存。自榷舍初归省亲，辄早起诣继母房，躬亲扫地，拂拭几席，以待母起。以是为妻子法。此所谓不以言教，而以身教者欤。每与予辈话及频年被水，宗支渐落，歔欷慨叹，甚有不安于心。在外数年，提挈亲党[10]诸人，不遗余力。平生笃于内行类如此，其至性固与樾珊先生同也。

山居僻左，孤陋寡闻，不堪度日。然暮年每思日与谈友接见，亦非必讲道论德以求自廓见闻也，有时但求笑语欢谈以自摅天趣耳。昔长沙徐公静轩，年近八十，鹤发童颜。每于稠人广座中，雅谑欢呼不倦。坐客欣羡曰：“年高至此，而能谑浪掀天，欢谈竟日，诚健者哉。”徐公喟然曰：“如不借此以消除烦恼，使流通血气，安能活到今日哉？”翰鼎在坐，听之瞿然，而叹老莱子之嬉笑承欢，诚古今人子之极轨也。凡为人子孙者，盖可忽乎哉？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此晋遗老陶靖节先生[11]诗也，诵之黯然。明遗老顾亭林先生炎武，足迹遍天下，而到处经营生计，饶裕终身，从无空乏依人之事。而且于亲戚故旧，随时力能分润，无所抱歉于心，岂非养身养心之至计哉？不知当日操何范我驰驱，而能舍矢如破之左券也。欲访成规遗老尽，令人怅惘深之。丁巳秋记。

最小孙男有奎，近日每向大父呀呀作语，意甚亲密，惟不辨其何所指陈耳。一日，步入书房索饼饵。既与之矣，并以与护送之桢孙矣。而奎孙手持而勿食，徘徊不去，惆怅无端，四处寻觅，口讲指画，而不知其所云。桢孙乃促令同归，奎孙弱小沙鸥，且行且哭，其音甚哀。予乃抱而送之翚儿内室，细意查询。始知护送者尚有一培孙，培孙自念先已给食，是以至门而返。奎孙不知其先已得食也，因为其兄作向隅之泣。心愈歉，而啼愈哀耳。可怜哉！可怜哉！此即所谓赤子之心也，亦人皆必有之心也。如得人人扩而充之，则人人孝悌，万国和同。撰联人可免虚词夸大之讥矣。吾老友黄锐之尝云：“寿梓日记，愈琐屑处，愈见真挚。”盖指此类而言也。吾子若孙，其共识之。戊戌冬记。

一日，桢孙立群孙奔走之间，以事仰天作哭。翚儿闻声，呼令即入内庭。翚孙蹒跚以走，忽见一孙伴立，身低数寸，手执桢衣。推之使行，送入中门。予谛视之，即奎孙也。亲亲之意，爱兄之诚，适与前次向隅之泣，同一蔼然赤子之心也。可爱哉！可悯哉！

翰鼎、甲鹇父子，人知其同德同心。初无轩轾，皆愿始终不屈己以徇俗，皆愿始终自全其心之所安。然而程途不无小别，观人既久者，当能识之。大抵甲鹇之学，志存避世，故以修身俟死为安。而翰鼎之学，则志切安人，故以养晦待时为重。孰难孰易，孰甘孰苦，君子辨焉。戊午冬记。

幼时闻父老言，汉口昔年有乞人者，市人所习见也。一日，忽沿门痛苦哀号，有类疯状。各肆店亟畀以饮食钱财，呼令速去。其人力却，不受分毫。问以何所需求，答曰：“我遇一人两眼，望之心胆俱碎。我将远走而避之，诸公惠我以饮食，岂能下咽？惟望千家万家，各自趋而避之，则我心稍安矣。我岂徒为一己之饮食计哉？”哭益剧，呼吁益迫，沿街不遗一家。如是者，历三日之久。忽杳无踪迹。当是时也，人以为癫。众人笑之，仁者悯之，而皆别无省悟也。迄夜而烈火纵横，全街俱烬，伤人甚多。始悟乞人乃为神使，不自知其然而然也。所谓一人两眼，盖“火”字也。悲夫！

朝廷惟以安民为心，故求治之情甚切。求治之情切，故求贤之念益甚殷。古人下一“求”字，盖谓以上求下。传出帝王虚心访道，礼贤下士之诚，全无恃爵禄以饵天下之心也。后世士人，有不知抱道自重者，则惟以干禄为心。是转以下求上也，失之则怨，得之则感。径忘朝廷求贤辅治，志在安民之本旨。若视为有私于我，而迭沛恩施。是以履任报到一折，满纸栽培软语。且谬谓事君之礼宜然，不名曰报到折，而名曰谢恩折。久之，遂成为官场定式。既成定式，虽贤者亦不得不仿而行之，否则人必訾为不敬。而凡为大臣所荐拔著，亦且视同私授。附身门下，感称恩师。其于古圣王为天下得人之仁，及古名臣为国求贤，以人事君之义，一皆无所领会。学术之不明也，遑问其治术哉？丙戌秋记。

或问：“人子之事亲也，出以诚心，行以直道。此常理也，亦通论也。今曰，宜婉曲以陈词，假借以慰亲心，不且邻于作伪乎？”应之曰：“此亦非故为也。盖孝子之有深爱者，变化由心，自出机杼，以创为安老之良规耳。予尝见《熙朝新语》，崇明老人有五子，皆长于贸易，以致丰饶。老人一庸夫也，别无他好，惟喜日聚亲朋，欢谈畅饮以为乐。其与人博弈也，胜则诩诩自得，负则郁郁难堪。是一自夸技能，豪情胜概之人而已矣。而五子者，犹且曲为顺承，以悦亲心，不以事关游戏而忽之也。而况遭逢贤父之肠热如炽，大公无私，轸念民艰，痌瘝在抱，殷殷望治，焚香祝天。日侍左右之令子，而可屡下决绝之词，必谓若干年中，尚无天下太平之望哉？夫望治方殷，而筹商善后之道者，亦讲学家之正轨也，非徒为一身一家计也，实痛念多方之涂炭也。为人子者，言下稍留余地，勿使老人绝望而增悲。则此桑榆[12]晚景之中，犹可坐待天时。自幸太平之年，或得于吾身亲见之也。否则一下十成死句，则似生机已绝，暮色惨凄。老人风烛草霜，死丧无日，无几相见，四顾眼前百万生灵，竟无出水火而登衽席之一日，则老怀日日惨淡悲凉。虽生之年，犹死之日矣。不费之惠，何难宽假一言？为人子者，可无深长思之乎？”或又曰：“崇明五子，每日必备盛馔，招致亲朋，聚饮椿庭，以娱老怀，诚得之矣。惟囊金密授宾朋，博弈必求故败。俾老父得胜，喜获多金，以自夸长技。毋乃类于作伪欺天之事乎？”应之曰：“父母有贤有愚，本非一致。而人子不忍于亲之一念，则有定程。事贤父者无论矣，即事庸愚之父母，苟非大远乎绳墨之外，小德出入，犹将曲为承顺，以安亲心，以自尽其悦亲顺亲之道焉。曾子事贤父，酒肉问有余，必曰有。夫必曰有者，非必其真有也。虽偶无之，犹将另备以分甘也。然而孟子称为养志，未闻以作伪为嫌也。即降而至于瞽瞍杀人[13]，又降而骊姬谗杀世子[14]，此皆罪无可宥者也。而孟子犹且曰：‘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申生犹且曰：‘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饱。我辞，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乐。’论者亦未尝深讥世子之为迂，是皆谅其不忍于亲之一念耳。即如后世治父母之丧，有礼佛营斋一事，贤者必以为非，而屏斥之。然而朱子制家礼时，则尝语人曰：‘流极数百年，积习深矣。如为父母者，真以此事为自慊，人子即当惟力是视以遵行，不必屏为异端，而使父母留一歉怀也。’凡此皆圣贤曲体人子之心，而明示以通权达变之程途也。学者可深思之。”戊午冬记。

辛未冬，一夜与仲弟闲坐话事。因论及兄弟不睦者，近世何其多也。仲弟以为多由钱米细故，往往共食时，乐蓄私财。私财既饱，旋议析箸，以便各图其所图。甚至好利之心日炽，而争端启焉。予谓此等举动，大抵各私其子耳。夫私子者，爱子也。我知爱子，吾父母岂不知爱其子乎？吾爱吾子，而必远吾兄弟者。窃恐弱吾之子也，使吾子又各自私其子，而远其兄弟。我为其父，诸子于我，无分厚薄。我当有须臾难忍者，我知须臾难忍，抑思我远兄弟之时。父母之心，亦何如乎？圣人教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望其不忍施于人也，而忍施于父母乎？芭蕉夜雨，蟋蟀寒灯之际，独坐扪心，未必不怆然而泣下也。而奈何人之弗思也。

壬申春，在长沙城。偕家静存兄，寓元祖忠愍侯祠。有丐妇患痿症，每日晨起，其夫背负送祠前，坐而乞食，必夜深始迎归。予见之已数年矣。今日一老妪过之，问所获。妇叹曰：“今日不幸，仅获数文而已。”老妪慰之曰：“可俟夜间，往来人必多愿给耳。”静存兄闻之，怃然而谓予曰：“此盖夜气清明，良心渐复之时也。故乞怜之声，易于动听。凡民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也。壮士悲秋，感阴气也。”静兄此言，实获我心。夫城市嚣尘，纷逐名利，尚有气清性复之时，况处山林僻静之区者乎？幸无负此良时也。予自幼以来，恒呼络纬蟋蟀曰良朋，良有以也。昔人云：蟋蟀感秋气而鸣，其音商。络纬则音似蟋蟀而悠长，其清越过之。当风清露冷之际，凄声彻夜，酸楚异常。梦回枕上，俗耳为之一清。古来韵士，独取秋声，其以此也夫。

幼时渴慕圣人之道，有志力求，而不得其门径，甚抱睽孤缺略之嗟。当庚申及癸亥时，至性浑全，丝毫未散。如龙抱珠，如花含蕊，无分日夜，清风常存。迄甲子、乙丑、丙寅间，犹无多涣失。使于此时，幸得薰陶于曾、孟、周、程门下，必能自完天趣。岂至为吾道中之弃材耶？古人工夫，皆从诚意正心做出。故浑身天理流行，否则虽能刻意自励，而私欲未净，断难丝丝入扣也。可慨也夫。凤凰麒麟，为宇宙间瑞物，虽后世不可常见，然天下未尝无是物也？性之在人亦然，虽梏亡之余，未有无发见之时者。但其发见者，至微而至暂。不留心存养，旋复失之。孟子教人，惯于此处下手，令人反复求之，而自得其本心之所在。故其言切而易入，辄使人愀然如有所失，恍然而大悟也。古今善教多方，愚谓当推孟子此法为第一。如《牵牛而过堂下》章，及《墨者夷之求见》章，皆翰鼎平日愿书万本诵万遍者。

予与家沐吾兄维鼎夜谈甚欢。沐兄善人也，因乘机偶箴予过，予深感其关切之诚。起而谢之，沐兄始坦然罄所欲言，一时得悟前非，受益良非浅鲜。人生所以贵虚心以求直言也。若稍有含怒意，则人虽关切，亦未敢轻言也。学者可弗慎欤？

予平生性急，而作事颇因循，不自知其何以相反。故人杨恕斋曰：“子非急也，盖燥也。‘燥’字为害甚大。燥则拗，拗则暴矣，慎宜救之以忍。”此言切中病痛。予甚感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