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刻叫人去取来。”
“如果您愿意,我可以给您再写一遍。”
“当然了,maman,”亚历山德拉说,“可是现在最好吃早饭,我们想吃东西啦。”
“也好,”将军夫人决定说,“来吧,公爵,您很饿了吗?”
“是的,现在很饿,我很感谢您。”
“您这样客气,这很好。我看出您并不是那样的……怪人,像人家所介绍的那个样子。来吧。您坐在这里,对着我,”在走进饭厅的时候,她让公爵坐下,张罗起来,“我要看看您。亚历山德拉、阿杰莱达,你们给公爵端菜。对不对,他完全不是那样一个……有病的人,也许用不着餐巾……公爵,您吃饭的时候有人给您系餐巾吗?”
“早先,当我七八岁的时候,人家给我系过餐巾,现在我吃饭的时候,照例把它放在膝头上。”
“应该这样。但是癫痫病呢?”
“癫痫病吗?”公爵有点奇怪,“现在我不常犯病。但是,我不知道究竟怎样,听人家说,这里的气候对我有害处。”
“他说得很好,”将军夫人朝女儿们说,继续随着公爵的每一个字点头,“我真没有想到。这样说来,和平日的情况一样,全是胡说八道。公爵,您请吃。请您讲一讲,您是在什么地方出生的?在什么地方受的教育?我全都愿意知道,您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公爵道了一声谢,一边津津有味地吃着东西,一边重新把他今天早晨已经说过好几遍的故事又讲了一回。将军夫人听着,显得越来越满意了。姑娘们也很注意地听着。他们谈起族谱来,公爵对于自己的家谱十分熟悉。但是,他们无论怎样往一块拉,他和将军夫人之间也几乎没有任何同族的关系。他们的祖父和祖母之间还算得上是远族。这种枯燥的材料使将军夫人感到特别喜悦,她虽然满心愿意谈论她的家谱,却一向无从谈起。因此,当她从桌旁站起的时候,精神很振奋。
“大家到我们的集会室去吧,”她说,“咖啡将送到那边去,我们有一间公共的屋子,”她一边领公爵出去,一边说,“实际只是我的一间小客厅,在没有客人的时候,我们就聚在那里,每个人做自己的事情:亚历山德拉,就是这个,我的大女儿,弹钢琴,或者读书,或者缝纫;阿杰莱达画山水画和肖像画(她怎么也画不完);只有阿格拉娅坐在那里,什么事也不做。我也是手拙心笨,什么也做不成。好,我们到了。公爵,您坐在这里,坐在火炉旁边,再讲点什么。我愿意知道您怎样讲故事,我愿意得到充足的信心,在下次和那个老太婆——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相见的时候,我要把您的一切事情讲给她听。我愿意您也使她们大家产生兴趣。嗯,现在说吧。”
“但是,maman,这样讲是很奇怪的。”阿杰莱达说。她那时候整理好自己的画架,拿起画笔和调色板,从雕版上描摹早就开始画的山水画。亚历山德拉和阿格拉娅一块儿坐在小沙发上,交叉着手,准备继续听公爵谈话。公爵看到,他已经成为这里的焦点。
“如果人家这样吩咐我,我是什么也讲不出来的。”阿格拉娅说。
“为什么?这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为什么他不能讲呢?他有舌头啊。我愿意知道他怎样善于讲话。嗯,随便讲什么都成。请您讲一讲,您喜欢不喜欢瑞士?您最初的印象是怎样的?你们可以看到,他立刻就开始说,而且说得很好。”
“印象是很强烈的……”公爵开始说。
“喂,你们瞧,”性急的伊丽莎白·普罗科菲耶夫娜附和着,对女儿们说,“他已经开始了。”
“您至少要让他说下去呀,maman。”亚历山德拉阻止她。“这位公爵也许是一个大坏蛋,根本不是一个白痴。”她对阿格拉娅耳语说。
“一定是这样的,我早就看出来了,”阿格拉娅回答说,“他装腔装得真讨厌,他想用这种方法占些便宜吗?”
“最初的印象是很强烈的。”公爵重复了一句。
“在人家带着我离开俄罗斯,经过许多德国城市的时候,我只是默默地看着。我记得,我连一句话也没有问。这是在我发作了许多次厉害的、痛苦的癫痫病之后。在疾病加深,癫痫连续发作好几次的时候,我便陷入完全愚钝的境况,完全丧失了记忆力,脑筋虽然还能活动,但是大脑的思路似乎断了。我不能将两三个以上的观念按顺序连接在一起。我自己这样觉得。但是,在癫痫病减轻的时候,我又健康强壮了,像现在似的。我记得:我按捺不住内心的忧愁,我甚至想哭;我总是感到惊讶和不安。我看见一切都是陌生的,这对我产生极大的影响。我了解到这一点。陌生的一切压抑着我。我记得,我完全从这种昏暗状态里醒过来的时候,是在一天晚上,在巴塞尔——就是刚进入瑞士的地方。城内市场上的驴叫把我惊醒了。这头驴子使我大吃一惊,不知为什么,我又特别喜欢它。当时,在我的头脑里,一切都忽然清楚了。”
“驴子吗?这真是奇怪,”将军夫人说,“但是,这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我们中间还会有人跟驴子谈恋爱呢,”姑娘们笑了起来,她很愤怒地看一眼说,“在神话里就有这样的事情。您继续说下去吧,公爵。”
“从那时候起,我就很爱驴子,它们甚至引起我的同情心。我开始打听关于驴子的一切,因为我以前没有看见过它们。我立刻相信,这是极有益的动物,会干活,有力气,吃苦耐劳,价钱便宜。由于这驴子,我忽然对整个瑞士都喜欢起来,以前的忧愁也就完全消失了。”
“这一切都很奇怪,但是关于驴子可以暂且不谈;让我们转到别的题目上去吧。阿格拉娅,你为什么总是笑?阿杰莱达,你笑什么呢?公爵讲驴子的事情讲得很好。他自己看见过驴子,你看见过什么?你没有到外国去过吧?”
“我看见过驴子,maman。”阿杰莱达说。
“我也听人家说过。”阿格拉娅附和着说,三个人又笑了。公爵也同她们一块儿笑了起来。
“你们太坏啦,”将军夫人说,“公爵,请您原谅她们,她们的心是善良的。我总是和她们争吵,但是我爱她们。她们是轻浮的、没有思想的、疯狂的。”
“为什么呢?”公爵笑了,“我如果是她们,我也是一样不肯放过的。不过,我还是拥护驴子,因为驴子是善良而有益的东西。”
“那么,您是善良的吗,公爵?我由于好奇才这样问。”将军夫人问道。
大家又笑了。
“又遇见这该死的驴子,我没有想到它!”将军夫人喊道,“请您相信我,公爵,我并没有任何……”
“任何暗示吗?哦,我毫无疑惑地相信!”
公爵也不停地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