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1年傅抱石有一幅画,题曰“待细把江山图画”;左下角有一白文印,文曰“换了人间”[11]。画题与印文两相呼应,对未来充满期待。那时,共和国的社会主义建设刚刚开始,他的画中还是一片自然山水。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都市化的规模远非昔日可比,城市建筑已自成一处风景,且是现代风景。“风景”与“山水”,是中西文化圈两个不同的概念。就观看方式而言,无论大小宽窄,“风景”中的视点相对稳定,相对客观,而“山水”中的视点相对游移,相对主观。对绘画观念而言,“风景”的意识是映照,讲究构图,而“山水”的意识是表达,讲究布局。细把江山图画,就是如何布局如何表达,由我及他,而非由他及我。主体与对象的关系,相互倒置。同样,现代都市建筑与自然的关系,在形态上难以协调,原因也在于设计者的超时空观念以及现代化中的同质性因素,将都市形象从自然山水中剥离出来,得以独立的呈现。人文的世界如何成为自然的存在,或者说都市化的山河如何细细描画,对于画家,这是一个现实问题——如何观看,如何构图,如何用笔墨去表现。如果以局部的微观视角,似乎比较好处理,可以根据对象形貌的特点,寻找相应的形式,表现一处风景;如果以全体的宏观视角,就会遇到都市建筑与自然山川的协调问题。画面的主体是江山还是都市?都市风景能否构成一片山水?丁立江和郭鑫合作的《宿迁新貌》,是以都市为主体,在轻淡嫩绿的色调中用细线勾画出江南一座年轻的城市。作者淡化了笔墨的力度,将注意力转移到画面的整体氛围和意境的表达,而干净利索的横直线,贯串了古建和新城的各种形态,支撑了画面的结构,扩展了“骨法用笔”的意义内涵。吴江的《徐州新貌》,是以山川为主体,画面中心是徐州的云龙山,辅之以云龙湖。“一城青山半城湖”,城市的新建筑成为点景之笔,散落在山脚。现代建筑的形态及用笔问题均被忽略,画家关注的是山石树木的自然形态,还是以传统的笔墨,勾皴点染,横涂竖抹,注意山的取势与用笔的节奏,注意树的笔法与墨色的浓淡虚实。苍苍茫茫,云水间看到的是一片自然生机。如果说,六十年前的中国画家考虑的是如何将山水画成“风景”,六十年后的中国画家考虑的则是如何将“风景”画成山水。
在我们的观看方式中,“江山”具有理解性的想象,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存在,因而容易被符号化,笔墨也容易落入程式。面对现代化的都市建设,旧程式显然不合适,那么,新程式出现了吗?新程式背后的意识形态又是什么?笔墨程式的形成,有一定的对象,也有一定的规范,其形式规范是从对象中归纳而来,自成一套表现的系统。
现代都市的表现对象,其主体除了建筑还是建筑。各式各样的建筑,由不同建筑构成的各种公共生活空间,还有在建筑内部的个体化的私密空间,所有物件都与建筑发生关系,包括人,人也被物化了。虽说建筑是人造的,城市服务于人,但在现代都市生活中,人的异化现象特别严重,与自然本性脱节也特别严重。人,被困在城中。当我们提到“都市山水”时,可曾想到我们要摆脱什么?从“都市山水”的画中能看到什么?都市+山水,是否又是一个符号?是否是一个被拼凑出来的文化符号?并置处理容易导致割裂拼凑,来自以嵌入的方式,也难以解决其谐调问题。古强、陆海林的《连云港新貌》,其港口方正的码头,成堆的集装箱,山坳中的高层建筑,都是嵌入传统的山石画法结构,又如何“同频共振”[12]?在视觉上又何以感受到国家的命运?江山的形貌是变了,画家的笔墨依然停留在传统,与20世纪50年代的画家一样,仅仅描绘崇山峻岭中新开辟的一条公路,缺乏内在的深沉力量。朱道平的《南京新貌》,城市建筑也被嵌入,随着山形地势而延展。虎踞龙盘,是画面的整体形势,也是主题所在,山体凸显而城市虚化。画面的笔墨除了长线勾画之外,就是密密麻麻的点皴,铺天盖地,有贯通之感。作者把控的还是大山水概念。
栾剑的《大运河新颜——淮安段》,其构思较为巧妙。他利用晚间运河中船的剪影,魔幻般地将街镇中的古建纳入其中;上方的水中倒影,竟是岸上“总督漕运部院”的大屋顶。剪影和倒影,都是水中镜像;由此生发的图像,在时空穿梭中被层层叠加;单线勾勒,密密地编织出繁华过后的一片宁静。作者不画人,却处处留下人的印迹;画面触目皆是传统的模样,却处处充满现代的气息。在表现手法上,白描将一切都囊括了。这时的“江山”,虽不那么辽阔,却让人品味。这幅画没有运用什么新的笔墨程式,其利用的是图像与观看中的错觉,各种物象拼凑叠幻,各种有关的文字也穿插其中,不断提示图像的意义。
六
从钱松嵒的《常熟田》到栾剑的《大运河新颜——淮安段》,观看方式变了,笔墨的形式与意涵变了,不是宋元之后的写意山水图式,而是宋元之前的工笔界画图式。界画,是传统描绘建筑的一种样式,有特定的方法,以工笔为主。工笔对物象的适应性强,善于写形而不强调其质性。水墨写意的山水笔法则不同,其有相对应的材料质性,如斧劈皴、雨点皴、披麻皴等,形质相应。一旦形质不符,观看的思路便被打断。画“都市山水”,若在笔墨图式上谋求新的突破,也只能在造型上动点心思。用线造型,是一条现成的路;用墨造型,也有所参照,如没骨法。以皴或染,只是辅助手段。这些都会被继续使用,为个体所选择,融入都市山水的绘画创作。可单纯论绘画技术,或单纯谋求笔墨图式的更新,已经不再是现代山水画变革的主要路径。从技术转向观念,从笔墨转向图像,是当前大的发展趋势。
因为观念的介入,图像容易被符号化,而符号化的图像,成为人们阅读与观看的材料,必然演变为具有各种意义的视觉文本。如何在有限的观看空间增加其信息的含量,作者(也就是画家)则想方设法让图像的意义指向具有多重性,扩大其能指的范围。都市还是都市,山水不一定就是山水。或者说,都市是一个大的语境,山水只是充斥其中的各种意象,它们都会获得相对自由的生长空间。“山水”成为借代的词语。楼房,可以是都市山水的意象;街市,也可以是都市山水的意象;任何一种都市现象,都可以演化为都市山水的意象。从乡村集镇到现代都市,工业化程度及资本聚集与流通日益加剧,政治权力与经济社会组织也日益集中,利益膨胀。都市人的生活方式早已远离了乡村生活,其生活状态是建立在人与人、人与物及物与物的各种关系上的,而解开并处理这些关系的钥匙,一在于政治权力,二在于经济利益。艺术,不可能涉及都市生活中深层次的问题,只能提供对都市生活的观感和印象,通过图像去触动并引发人们思考。在艺术的创作中,空间是一个大问题,尤其是都市生活的空间具有多重性,彼此重叠渗透。现代都市的整体社会结构,大同小异,而其异者,恰恰就因地域所限。地域性的自然空间,成为艺术家进入社会空间的必然通道。不过,这一貌似自然的空间也都异化了,或者说被社会化了。如与现代都市化进程相伴随的交通设施——公路、高速路、立交桥,铁路、地铁与高铁,还有机场的跑道,这些交通设施上承载的物、不同层级的物,因为不同的速度将时间的概念都带入了。我们看到了,也想到了。物象直接传递了某种观念,没有丝毫停留,也没有留给我们体验与感受的空间。那些移动的或不可移动的东西,流逝的或无法流逝的事物,不就都成为都市的“山水”意象吗?
所谓“都市山水”中的自然观,是具有替代功能的一种文化想象,能在观念层面上将自然之物与社会现象等值交换,进而生发新的意义空间。一座具有地标性质的新建筑出现了,是否生发出现代都市的又一个寓言?一个新的街区或主题公园出现了,是否创造了一处新的风景?其与本地居民生活的关系如何?本土性又如何体现?这一系列问题,都是现代都市建设中要考虑的,而描绘“都市山水”的画家们,站在历史与现实之间的时候,会怎样考虑处理其画面的空间,会注意与哪些事物相呼应?也许,每一个艺术家都有自己的解决方案,但每一个艺术家是否都有自己的一套自然观?现代都市,在地理位置上有其历史的指定性,故其自然观,首先返回地域,其次返回历史,然后关注现实,进而建立主体的想象空间。空间的隐喻,是图像表达的一个重要依据,也是建立作品与本土关系的关键性纽带。
2021年8月5日于北京
[1]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百年江苏:大型美术精品创作工程作品集》,第137-225页。南京(非公开发行),2021年印刷。
[2]宗炳:《画山水序》。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第六“宗炳”。《中国书画全书》第1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9年版,第144页。
[3]王微:《叙画》。见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第六“王微”。《中国书画全书》第1卷,第144页。
[4]原济(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中国书画全书》第12卷,第164页。
[5]元代张雨题黄公望画跋。参见《小中见大》图册之“仿董源山水”(王时敏绘,董其昌题跋,台北故宫博物院藏)。跋文曰:“峰峦浑厚,草木华滋。以画法论,大痴非痴,岂精劲头陀而以巨然为师者耶?张雨题。董其昌观并书。”
[6]艾青:《谈中国画》,《文艺报》第15期(1953年8月15日)。原文为1953年年初,艾青在“上海美术工作者政治讲习班”上的讲话。郝铭鉴编:《艾青论创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701—708页。
[7]王逊:《对目前国画创作的几点意见: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第二届展览会观后》,《美术》1954年第8期。《王逊美术史论集》,河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143—146页。
[8]王逊:《对目前国画创作的几点意见:北京中国画研究会第二届展览会观后》,《美术》1954年第8期。《王逊美术史论集》,河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版,第143—146页。
[9]秦仲文:《国画创作问题的商讨》,《美术》1955年第4期,第42—43页。
[10]傅抱石:《笔墨变了,思想就不能不变:答友人的一封信》,《人民日报》1961年2月6日。
[11]傅抱石:《待细把江山图画》,纸本设色,100厘米×111。5厘米,1961年,中国美术馆藏。
[12]古强、陆海林:《创作感言》。原文为:“连云港与国家命运与共,同频共振,从名不见经传的小码头到加快建设世界一流的海洋港口。”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编:《百年江苏:大型美术精品创作工程作品集》,第1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