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大豆在淮北地区又称黄豆。一般公历六月上旬小麦收割以后,就开始种黄豆了。种黄豆也像种小麦一样,是用耩子耩的,这样黄豆出苗时,成行成垄,便于收割。
黄淮平原上季节的变化,现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大面积农作物(庄稼)的替换为标志的。整个春天都是宿麦即冬小麦的天下。从公历四月份开始,小麦逐渐从青绿、深绿演变为老绿、浅黄、嫩黄、金黄和苍黄,这段时间持续较长,因此在人们的印记中,田野总是一片黄的。麦收过后,平原有一段斑驳期,既有树叶的深绿,也有春玉米的鲜绿,又有水稻的明绿,亦有野草的杂绿,还有少量小块油菜花的残黄。
黄豆出苗后,整个大平原就成了一片嫩绿的海洋。因为黄豆的种植面积大,每一块地的面积也很大,所以看上去黄豆地的嫩绿就成了盛夏平原上压倒性的颜色了。暮夏初秋,黄豆已经长有半腿高了,黄豆地里的蝈蝈也长大了。蝈蝈总是蝈蝈地叫着,它们喜欢高温和太阳,太阳越晒得冒油,它们过得越舒坦,叫得越响亮。
正午时分,从渺无一人的田野走过,能听到蝈蝈相互攀比着叫成一片。听到人的脚步声,它们戛然而止,停止了歌唱。可是它们又耐不住寂寞,脚步一停下来,它们又无比欢畅地唱上了。淮北当地叫蝈蝈为油子或叫油子,它们都有一个大肚子,肚子里都是籽,也就是卵。有时小孩或年轻人馋了,就上黄豆地里逮几个油子,在荒草沟里扯几把荒草,点火把油子烤熟,你争我抢地把烤得焦黄的香喷喷的油子分了吃掉,十分享受!
一到傍晚,乡村的天气立刻就清爽了几分。骑自行车在大块大块黄豆地中的干土路上穿行时,清凉的风吹在身上,因为没有较高的庄稼的遮掩,远处的村庄都一目了然,十分爽目、爽心!在那种情境里,在土地上生活着的人,能明确地感觉到一种生命的存在、万物的存在、天地的存在和自己的存在。
不言而喻,人是生活在天地万物之中的,是天地万物的一个组成部分。人要从内心里感激的是天地万物,是承载养活自己的土地,是周边的栽培作物,是人类的农作智慧,是周围平衡而和谐的所有事物。栽培作物并没有断崖式地改变事物的内在规则,而只是和风细雨地顺应了事物发展的一个可能的方向,因此这种“改变”,是能够为天地万物所接受、能够为人类的社会伦理所容纳的改变。
仲秋会有秋分节气到来。秋分这一天,白天和夜晚等长。过了秋分这一天,北半球的夜晚就一天比一天长了,人们睡眠的时间更多了,昏暗的光线使人压抑,人们用于工作或交往的时间也更短,人们更倾向于回归家庭,收敛身心,工作的自然环境也越来越不友好。
仲秋应该对家人更慈厚些,形成一种宽厚的爱意磁场,让家人无形中就能感受到一种慈爱、踏实和温暖,让家人有深厚的归属感。这个时节,也应该对社会更宽厚,认可大端,包容小过,尽量着眼宏观,和谐中正。这个时节,社会也应该更丰厚涵纳,慈养并收,呵护有加。
这个月宜心境悠然、状态逍遥。这个月胸有成竹,脚迹轻快,做事踏实,可充分享受一年中心境最平衡厚实的季节。这个月没有冲动,也没有颓废;没有挣扎,也没有偏激;没有强迫,也没有隐忍;没有怒吼,也没有呻吟;没有躲避,也没有逃亡;没有增一分则盈,也没有减一分则损。这个月又宜携家人或友人出游,登高望远,品茗游戏,踏秋草而追逐,临河岸而歌行,遥忆消逝的岁月,畅享眼前的亲情。
这个月,我家园子里的冬瓜成熟了。这几棵冬瓜不知道是从哪来的种子。春天土里出了几棵苗,看起来像西瓜苗,又或许是瓠子苗,知道它们结不好,还占地方,吸收地的肥力,就打算把它们拔了扔掉。可是却被家里一把手制止了,于是只好听她的,由着它们长去,长大了看看到底是什么蔬菜。
它们很快长大了,茎叶粗大。又很快攀爬了,爬到枇杷树上、山楂树上、架子上。又很快结果了,结出一种毛茸茸的青果,也不能确定是什么。又越来越大了,很快长成长圆形了,原来是冬瓜,这时已经认出来了。但它们把地力也吸得够呛。它们需要大水大肥,一天都旱不得,这倒也怪不得它们,它们还不是要猛烈地吃喝,供应那几个果实长大。到了秋天,果实已经结得巨大了,得用粗绳子把它们吊住,才不至于压断树枝和棚架。收获时用秤称一称,最大的有三十多斤,小的也有十几斤。冬瓜的生命力和适应力,真是很强的了。
仲秋到平原的村庄附近去,发现村里村外的南瓜都已经成熟了。农民都是利用闲地的高手,他们随手在路边、坡角、墙拐、柴屋外、大树下、旧墙框里、猪圈旁、荒草丛里点下的南瓜种,从夏到秋,都能大大小小结出许多南瓜。秋天的南瓜,看上去老黄老黄的,在秋阳下懒洋洋地晒着,煞是喜人。想来拿它们或蒸,或煮,都甜面得不得了。
这个月,随便点在各处的葫芦种也结了许多。夏天葫芦嫩的时候,可以切成丝,炒来吃。葫芦丝吃油,炒的时候,要多放些油。放猪油最好,最香,最肥厚,吃到嘴里,最过瘾。炒葫芦丝最好放些辣椒,有些微微的辣味,不会凸显素菜的单调和寡淡。葫芦秋天老了,就只能把它从中间剖开,做瓢用,或者做一些消遣的玩意儿。
用葫芦做瓢,略大些的和中型的,可以用来舀水。如果用太大的葫芦做瓢,舀满水分量太过,容易把瓢弄断;而如果太小,又要反复舀许多次才够用,效率低下。瓢不仅仅用来舀水,还能舀面。把瓢放在面筐里,或盛面的笆斗里,需要面粉时,就到面筐里,用面瓢舀一些。葫芦是能够食用的植物果实,与人吃的面粉、喝的饮用水不相冲突,因此可以放心使用。
仲秋时节,村头人家院里,有位老妈妈用碓窝子舂玉米,想必是打算晚来给家人做玉米?子稀饭喝的。这种往日乡村常用的器物,现在用的人已经比较少了,但它满满都是农耕的味道。
我想起《庄子·逍遥游》里有个故事说,蜩与学鸠笑之曰:“我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奚以之九万里而南为?”听了蜩与学鸠的嘲笑话,作者评论说:适莽苍者,三餐而反,腹犹果然;适百里者,宿舂粮;适千里者,三月聚粮。之二虫又何知!
这段话的意思是,蝉和斑鸠讥笑大鹏说:“我们迅疾地从地面起飞,快速向榆树和檀树上飞去,有时飞不到树上那就落到地上就是了,何必要飞到九万里高空向南飞呢?”于是作者评论说:到郊外去,准备好一日三餐,返回时肚子还饱饱的;到百里远的地方去,就要把连天加夜准备好的粮食都带上了;到千里以外的地方去,就要把用三个月才准备好的粮食都带上了。这两个家伙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呢!
宿舂粮,虽然不能说最早没有夜里准备并加工粮食的意思,但这只是人们说话简约的一种习惯,意思是抓紧准备,甚至是连天加夜、起早带晚地准备;宿舂粮之类的意思发展到现在,已经很难简单地理解为下班以后再准备干粮的意思了。在口语和书面语中,人们都本能地要说话简约,这或主要是为节省资源。
舂,是一套用石头凿成的生活用具,用来捣碎粮食,淮北农村叫碓窝子,因为现当代生活中使用的碓窝子依然是石质的,推想战国时代的物质文明发展水平,更应该就地取材,用石头制作才对,因此或可将舂与淮北的碓窝子“混为一谈”。碓窝子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在下,叫碓窝子,用整块石头凿成一个阴形凹陷的容器;另一部分为碓头,也是石质的,用整块石头凿成一个头部半圆形的器物,器物对下的部分是半圆形,对上的部分是平面,平面中间凿一个深洞,加装一根木棍。加工粮食或蔬菜时,加工者坐在碓窝旁,碓窝子放在**,将需要捣碎的粮食或蔬菜放进碓窝子里,两手握紧碓头上的木棍,不断地一上一下,将突出的碓头砸进凹陷的碓窝子里,就能将粮食或蔬菜砸成希望加工成的碎块或粉末状。
这个月,平原村庄外的池塘或河湾里,菱角也成熟了。仲秋的中午,从村庄外的小河湾走过,只见一只小木盆式的划子,漂在菱叶满布的水面上。秋阳照射到水面和菱角呈菱形的叶片上,闪闪发光。小划子里坐着一个妇女,头上顶一块蓝花毛巾,上身穿一件中式碎红花小褂,下身穿一条宽松蓝布裤,两手令人眼花缭乱地从小划子两边的水里往小划子里捞菱角。正午时分,村外的河湾暖且静,她的动作虽快,却几乎没有响动,偶尔听到水哗啦响一下,定睛望去,那不一定是她撩出的水声,倒像是鱼摆尾拨出的水声。
仲秋宜在原野上疾走或奔跑,穿过农田,越过沟埂,跃过水渠,冲上坡顶,滚落草滩,都能寻找到一种生命奔驰的快感。仲秋又是一个无所顾虑的季节,春天流淌的汗水已经结晶,酷暑的忍耐和坚持也都有了收获。这时心里是踏实的,也是有分寸感的。这时的心性是最坚固的。
这个时节,也要清楚地知道:秋天,是时令即将大转变的季节,对人来说,更要注意福祸的相倚互换。酷暑尽了,爽秋就会降临。同样,爽秋降临了,冬天也不会太远。瘦弱至极时,就会丰腴;丰盈到顶了,免不了也要收敛。《老子》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这意思就是说:祸啊,福就藏在里面;福啊,里面潜伏着祸端。
这个月,各种野草都结籽成熟了。上午到一片荷塘的塘埂上去。那条荷塘的塘埂比较宽展,上面茂盛地长满了各种野草。牛筋草长得十分结实、粗壮,它的花茎和花梗也很健壮。孩子们可以拿牛筋草做蟋蟀草,把牛筋草端头的花梗折去,让花梗上的纤维毛茸茸地露出来,用毛茸茸的那一头来撩拨蟋蟀,很快就能把蟋蟀撩拨得咬斗起来。
马唐草和牛筋草总是长在一起的,也总被人们认为是同一种草。虽然马唐草长得和牛筋草差不多,但它们之间明显的区别在于,牛筋草长得粗壮,马唐草长得纤细。马唐草也能做蟋蟀草,制作的工序和牛筋草一样。如果把牛筋草比作社会中粗犷之人的话,那么马唐草就有纤细的小资风。不过,植物各有其进化策略,长成什么样,都有它们各自的精妙和道理。
莎草也长得较健旺,它的花茎是菱形的,一场透雨过后,聚而丛生的莎草,更显得绿意盎然、生机勃勃了。北宋苏轼写过一首《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其五)》词,词道:“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日暖桑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薰。使君元是此中人。”这首词是苏轼在黄淮平原上的徐州做官时写的,平有平齐义,莎就是莎草了。
牵牛花从孟秋开始,逐渐大量开放。牵牛花是草质藤本花卉,秋初和仲秋开得最盛,不过黄淮平原南北,开放的时间上有差异。牵牛花的花多是蓝中洇白的颜色,也有一些是粉红洇白的。在有露水的清晨,还有上午,它们开得十分鲜艳。这个时节,人从乡间的小路上,或者通往村庄的道路上走过,能看到它们成片成片盛开的壮阔景象,那时总忍不住要走去路边,离得更近些看着它们的热烈开放,嘴里则禁不住要啧啧称奇一番。如果附近有墙面,或篱笆,或灌木小树,牵牛花就会攀缘而上,从地面一直开到墙上、树上、灌木上、空中,形成一片花链。
另有一种打碗花,叶子、藤蔓、花,和牵牛花十分相像,一眼看上去,很不容易把它们分别开来。但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牵牛花的花和那种长管的喇叭非常像,因此牵牛花又叫喇叭花。打碗花的花,花柄短,花口较浅,花口大,很像一只开口很大的碗,或因此而与碗扯上了关系。又据说打碗花的花名来源于小兄妹俩吃饭时在院里追逐,一不小心被角落里的打碗花花蔓绊倒,把碗打碎了,从那以后,如果有小孩子摘了打碗花回家,当天就不能让他或她刷锅洗碗,如果让他或她刷锅洗碗,就会把碗打破。
仲秋时节,从堤坡往湿地和浅水边走,一路上能看到许多种不同的事物。长满野草的洼地里,水牛正用嘴扯潮湿的土地上的青草吃,它们一边大口地吃草,一边甩动尾巴,摇动耳朵,驱赶叮咬它们的牛虻一类小咬。白色的牛背鹭喜欢停在牛背上,为水牛清理那些让水牛不舒服的寄生虫。而苍鹭则喜欢停在附近的小干树上,随着风吹动小干树,它们间灰有白的身体也随着小干树的晃动而抖动。
浅水边成片成片倒向一边并极有画面感的白花,是荻。荻开起花来,浩然,如雪,又顺风倾向一边,在茫茫荒滩上,极有震撼力。芦苇的花略带些灰、黄。芦荻则依然高大强壮,它的花也粗壮有力,挺直向上。
浅水里蒲草的颜色已经变得老青了不少,它们结出的蒲棒已经变成了酱紫色,用手摸一摸,绒绒的,很有弹性。颜色和绒绒的手感,是这些蒲草种子即将或已经成熟的标志,待大风一起,它们就会随风飞起,它们飘落的地方,就是它们明年开始新生活的地方,也是它们物种扩张的地方。
季秋的到来总是让人心生惆怅的。
寒露这一天,无论阴雨晴暖,我总会挑一本书,今年这一本是《淮南子》,泡一杯红芋梗子茶,到南边的房间,面朝西偏北的方向,坐在椅子上,读上半天。现在太阳更向南半球方向飘移了,地球北半球气温也要愈加下降了,阳台和飘窗里有更多地方能够照晒到阳光了。虽说是读,但往往只是半读半想,有时候沉湎于冥想,有时候和自己脑袋里小时候的自己对话,有时候做白日梦。
秋天的这最后一个月,是大量收获红芋的季节。以前生产队时期,如果决定要收一块地的红芋了,这天一大早,生产队里的人都会奔到那块地里,集中收获。在平原上,生产队时期的地块都很大,有时候连片近千亩,是一整块田地,种的作物也都是同一种作物。
到了地头后,先出一批妇女,一人一垄子,把红芋长在地面上的秧子砍掉,露出光秃秃的垄子面。垄子面上都四开八裂的,那是地下的红芋结得太多太大了,把垄子面撑得开裂了。再出十几把犁,每把犁两个人,一个人在前面牵牛,要保证牛一直走在垄子上,不要走偏了,后面一个人掌犁,把垄子里面的红芋犁出来。每把犁后面跟着多少不等的劳力:妇女、半劳力,甚至年纪稍大些的社员,一人背一个粪箕子,把犁出来的红芋拾到粪箕里。粪箕拾满以后,再背到地头平坦的地方去,倒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