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摆了摆手。
“您的车呢?”胖女人四下张望着。
“走着的。”她说。
胖女人就显出了惊讶。东西不好硬塞,说:“您什么时候做头发,打个电话来,我们上门服务,用不着您自己跑。我们这的电话是606952。”
她敷衍着点一下头,迈动了沉重的步伐。
垂落自苍穹的轻柔细密的雨丝已经断绝,一片清爽的潮湿留在平展光洁的街面上,五彩七颜的灯盏在水色中幻着诡秘的霓影。她缓缓地走在归家的路上。刚才那身临的一幕闹剧使她思绪翻飞。胖女人那一脸的蛮肉真挠心得叫人作呕。这闹剧是演在自己面前的。如果遇上的是个普通百姓,闹剧很可能成为哑剧、悲剧。中国的百姓都有一肚子的好脾气,他们已经习惯逆来顺受,任人当牲口似地吆喝,任人一刀刀宰割。那胖女人不是说要动用派出所么?这大概也并不是虚张声势。敲诈勒索了,还理直气壮,还调兵遣将;失去了监督的权力很容易成为邪恶的伙伴,平头百姓们不忍气吞声又有什么办法?恶人们风正帆顺地占了便宜,就愈发地横冲直撞。百姓们怨声载道了——也只有怨叹而已。久而久之,连怨声也沉寂下去,哀,莫大于心死!
二十多年前那桩桩件件悲惨凄凉的往事常常在她的心底发出哀痛的唤叫,令她格外珍惜今天的所有,她不愿回首往事,而记忆的仓库却总爱悄悄地将门户打开,那不堪回首的往昔呀……
那年父亲走后,只剩她和小妹相依为命过生活。为起码的温饱问题,她们央告居委会的婶婶大娘帮助安排一个能挣糊口钱的工作。由于父亲问题的缘故,她们的涟涟泪水只博得几句敷衍的空话,姐妹俩便自己走进了许多家工厂、商店,向那里握权的人一遍又一遍讲述自己凄惨的境遇,乞求得到一点关照;她们可以干最脏最累的活儿,取最最低廉的报酬,没有人同情她们,因为她们的父母是面目可憎的牛鬼蛇神。希望一寸一寸地破灭着,黯淡的前程如魔鬼的大手紧攫住两颗无助的心灵,心灵中充满恐怖。这日,姐妹俩用完了兜中最后一分镍币,酸痛的双腿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在一道窄瘦的街口,望着西天的残阳一步步跌落下去,绝望的情绪在灰黑的夜幕中漫卷深浓。想到爹妈的远去,自己的飘零,姐妹俩不由抱头痛哭,其声凄烈悲壮,使得不少路人驻足观望。一个中年女人站在了她们跟前,沉默了好久,终于俯下身子向她们问话,尔后把她们领到了自己的家中。这是一个清贫简陋的家,两间低矮的平房;女人是一所小学校的教师,男人在工厂做工。两个孩子分别在读初中、小学。女人沏了一壶热茶,捧出几个馒头一碟菜蔬,让已是前胸贴后脊的姐俩狼吞虎咽地做了填充,又端上烧好的菜肴,让她们同自己一家吃了一顿温暖的晚饭。厚道的夫妻俩默默地揣着沉重的感情,始终没说多少话。姐妹俩含着眼泪要告辞了,女人从笼屉中捡出几个馒头,塞在她们手中,送她们出了家门。
这一幕场景无比坚牢地挂在陈惠蓉记忆的梢头,任风尘岁月的遮磨,永不消逝,并时时作着报答的想望。四年前,在她做了市委副书记的时候,就准备着向这施恩于己的好人尽一份力所能及的帮助了。
陈惠蓉敲响了屋门,一位七十多岁的妇人出现在面前。
“庞老师是在这儿住么?”
老妇人将客人引进了屋中。
一位五十多岁的女人仰在一张靠椅上,面色青黄,目光呆板迟滞的望着来客。
陈惠蓉近到她的跟前,透过岁月的烟尘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心内一阵激动。
“你们是哪里的呀?”老妇人问。她是庞老师的婆婆。
“市委的,来看看庞老师。”
姐妹俩对坐在老师的面前。陈惠蓉问:“您的身体怎么搞的?”
面对二人,老师凝睁着眼睛,似要自记忆的储库寻出一点飘忽的影子。
“车撞的,右腿粉碎性骨折。”
“什么时候撞的?”
“前年夏天。从学校回家,天有些晚了,过马路时,冲过来一辆面包车。”
“哪里的车?”
“岳城劳改队的。”
屋中的陈设简单、破旧,一只生铁煤炉支架着锈迹斑斑的烟筒。有呛人的气味弥**。
“烟筒该换了,这样很不安全。”芬妹说。
老师轻轻一笑,含着苦涩。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么?”陈惠蓉问。
老师摇了摇头。
“您整日在屋中这么坐着,对身体太没好处,要多晒晒太阳,买把轮椅进进出出就方便了。”
老师没言声。送水上来的老妇人喟叹着道:“是该添把带轮子的车,可一辆要好几百块,拿什么买呀,我这把老骨头也快抬不动她了。”
“上有老下有小,实在也是没有办法。我们那口子的工厂一直不景气,发百分之七十的工资还不能保证,我早就吃劳保了,孩子们的日子也紧巴;大儿子下乡插队没能调回来,在当地结了婚,有个孙子跟着我们,物价又这么一个劲儿地涨……”
“撞人的单位没给点帮助?”
“一次性给了些钱,都用在医药上了,还不够。”
“人伤得这么厉害,再找他们呀。”
“他们也是穷单位。司机个人也挺不容易,算了吧。”
仿佛又看见了二十年前牵着自己的小脏手走回家去,端出雪白的馒头、热辣辣的醋溜白菜在一旁哀切地望着自己狼吞虎咽的那一双淳朴温良的眼睛,不禁心头一紧,眼眶潮湿了。陈惠蓉将一叠事先准备的钞票从包中取出,摆放到了桌上,说:“这点钱您拿去买只轮椅吧,买只电动的,可以自己驾驶。”
“收下吧,这是我们的一点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