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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第2页)

“还有什么?”

“还因为,您正像我想象的样子……我好像也在什么地方见过您似的。”

“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

“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看见过您的眼睛……但这是不会有的!我就是这样说说罢了……我从来没有到过这里。也许在梦中……”

“公爵真行啊!”费尔德先科喊道,“不行,我要把我说过的‘Senonévero’收回来。然而……然而,他这全是由于天真烂漫而来的!”他惋惜地补充说。

公爵用不平静的语音说出这几句话,并且断断续续的,时常换气。他身上的每一部分都表现出非常激动的样子。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好奇地望着他,但是已经不发笑了。就在这时候,从紧紧包围公爵和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一群人后面,忽然发出一个洪大的、新的声音,好像要把这一群人劈开,分为两半。一家之主,伊伏尔金将军站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前面。他穿着燕尾服和洁净的硬衬衫,胡子染了颜色。

这真使加尼亚不能忍受下去了。

他是个极端爱面子和好虚荣的人,甚至到了神经过敏和病狂的程度。他在最近两个月内想尽各种方法,追求更体面和更高贵的生活。他感到自己经验不足,也许在他所选的大道上迷了路。他在自己家里一向是专横的,因此在绝望之余,就决定做出完全无礼的举动,但是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面前又不敢这样做。她直到最后的一分钟都把他弄得稀里糊涂,毫不留情地控制着他。有人告诉他,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亲自说,他是一个“无耐心的乞丐”。他再三发誓发愿,为了报这个仇,将来一定要使她吃些苦头。但在同时,他有时又像小孩子一样,幻想调和水火,化解一切矛盾。哪知道现在,偏偏在这个时候,他必须尝这样一杯苦酒!还有一种预料不到的,但对于爱慕虚荣的人十分可怕的折磨——在自己家里,为自己的家人而脸红的痛苦——竟落到他的头上来了。

“难道应该得到这样的报应吗?!”当时,加尼亚的头脑里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两个月来,他只是在做噩梦时见到的,使他感到非常恐怖和羞惭的情景,即他父亲和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相遇的一幕,在这时候终于出现了。他有时自寻烦恼,设想将军在婚礼上的表现,但是,他从来没有完成过这幅令他痛苦的画面,总是赶紧把它抛弃掉了。他也许过分夸大了自己的不幸,但是,爱慕虚荣的人永远是如此的。在这两个月内,他再三考虑这件事,决定无论如何要对他的父亲施加压力,只要可能,哪怕是暂时的也好,设法让他父亲离开彼得堡,不管母亲同意与否。十分钟以前,当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走进来的时候,他由于大吃一惊,竟完全忘记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会出场,并没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现在,将军竟在大家的面前出现,还郑重地准备过了,穿上礼服,而且恰恰是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寻觅机会,嘲弄他和他家人”的时候出现。他对于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目的是深信无疑的,要不然,她这次的拜访还有什么意义呢?她跑来是为了和他的母亲与妹妹套近乎呢,还是打算就在他家里侮辱她们一顿呢?但是,从两方面的态度看来,事情已经毫无疑问:他的母亲和妹妹坐在一边,带着受侮辱的样子,而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却好像忘记她们母女是和她同在一个屋子里似的……她既然这样旁若无人,当然另有用意!

费尔德先科拉住将军,领他往前来。

“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伊伏尔金,”将军庄重地说,笑着鞠了一躬,“一个倒霉的老兵和一个家庭的父亲。我家对于可能容纳一位这样美貌如花的姑娘,感到十二分荣幸……”

还没等他说完,费尔德先科就连忙把椅子放在他的身后。将军刚吃过饭,两腿觉得有点发软,所以他当时一屁股坐下去,或者不如说是落到椅子上去了,但这并没有使他感到尴尬。他坐在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正对面,发出愉快的假笑,慢吞吞地,有声有色地,托起她的手指吻着。总之,将军是不大懂得什么叫难为情的。他的外表,除了有些懒散的样子之外,还算十分体面——他自己对这一点知道得很清楚。他以前也曾跻身上流社会,两三年以前才完全脱离开它。就从那个时候起,他毫无拘束地对自己的几个弱点采取放纵的态度;至于那种机警和愉快的态度,如今还留在身上。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似乎很高兴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出现,她对于这个人物当然已经听得很熟了。

“我听说小儿……”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开始说。

“是的,您的儿子!您这位老太爷也不错呀!您为什么总不到我家里去?是您自己躲起来的呢,还是令郎把您藏起来的?您可以到我家来,不会玷污任何人的名誉。”

“十九世纪的孩子们和他的父母们……”将军又开始说。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请您放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出去一会儿,有人找他。”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大声说。

“放出去?岂有此理!我对他的事情听到很多,早就想见一见他!他的情况怎么样?他不是退伍了吗?将军,您不会离开我吧?不会走吧?”

“我可以对您保证,他可以亲自到您府上去,但是现在他需要休息。”

“阿尔达里昂·亚历山德罗维奇,大家说您需要休息!”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她带着不满意的、嫌恶的神情扮出一个鬼脸,好像一个被夺去玩具的轻佻的小傻瓜一样。将军偏偏努力使他的处境显得更加尴尬了。

“亲爱的!亲爱的!”他带着责备的口吻,庄重地对妻子说,并且把一只手放在心口。

“您不离开这里吗,妈妈?”瓦里娅大声问。

“不,瓦里娅,我坐到谈完话为止。”

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不会听不见这番问答,但是她似乎因此更加高兴了。她立刻又对将军提出各种问题,过了五分钟,将军就扬扬得意地施展他的辩才,博得在座的人们很大的笑声。

科利亚拉了一下公爵的衣襟。

“您最好想办法拉他出去吧!成不成?我请求您!”在可怜的男孩的眼睛里,甚至出现愤恨的眼泪。“加尼亚真可恶!”他自言自语。

“我的确和伊万·费道洛维奇·叶潘钦交情很好,”将军在回答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的问题时,大放厥词起来,“我,他,和故去的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梅什金公爵[15](我和他的儿子相别二十年,今天又见面了),我们三个人形影不离,就好像阿托斯、波尔托斯和阿拉米斯[16]三个剑客一样。但可怜的是,有一个遭受谣言和子弹的创伤,已经进了棺材;另一个就在您的面前,仍然和谣言和子弹进行斗争……”

“和子弹进行斗争!”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喊道。

“子弹就在这里,我的胸膛里,在卡尔斯[17]城下打进去的。每到阴雨的天气,就隐隐作痛。在其他方面,我是过着哲学家的生活,我散步、游玩,在我的咖啡店里下跳棋,像退休的资产阶级人物一样,还读Indépendance[18]呢。但是,我和我们的波尔托斯——叶潘钦,自从前年在火车上发生小狮子狗事件以后,交情就完全终结了。”

“小狮子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特别好奇地问,“为了小狮子狗?而且,还是在火车上!……”她似乎想起什么来了。

“那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不值得再去提了。那是由于别洛孔斯卡娅公爵夫人的保姆史密斯太太,但是……不值得再去讲它。”

“但是,您一定要讲!”娜斯塔霞·菲利波夫娜很快乐地喊道。

“我还没有听见过!”费尔德先科说,“C'estdunouveau[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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