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访问,向这位哲学家请教,收获颇大。不仅使我明白了康德著作中的许多问题,而且也有助于对整个德国哲学中关于“理性”的理解。我怀着感激的心情,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这位著名的哲学家,又坐上时代列车,开往德国的另外一个城市——耶拿。
三
到达耶拿后,在一个晴朗的上午,我兴致勃勃地去拜访人们敬仰的哲学家黑格尔。正巧,那天上午耶拿大学举办演讲会,其中就有黑格尔、谢林等人的讲演,我为自己有幸参加这种不可多得的大会而感到高兴。
(一)理性、自由永是我们的口号
“理性、自由永是我们的口号。”我深深为黑格尔这个演讲的题目所吸引。这位哲学家猛烈抨击了封建专制的精神支柱基督教神学:这种宗教扼杀了人类的理性、自由,践踏了人类的尊严。宗教和专制主义是一丘之貉,“宗教所教导的就是专制主义所向往的”。他揭露教会是“一个由头脑简单、趣味低下的帮腔文士所组成的”。他满怀信心地说:“我相信,如果把那些搬来批判器材加固其神殿的神学家,在他们蚂蚁般的忙碌中用力搅动一下,让他们不能随心所欲,把他们从每个隐蔽的角落里赶出来,使他们无处藏身,只好把自己**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24]他的讲演高度赞扬了启蒙运动。他说:我们不是推崇启蒙运动和它的先驱者。什么叫启蒙运动?启蒙就是认识理性的规则的合理性。我们之所以歌颂启蒙运动就在于它把理性当作知识和信仰的最高标准,反对任何外来的权威和裁判标准。
黑格尔在讲演的最后大声疾呼:已经到了人类尊严受到尊重的时候了,到了人的自由、理性得到承认的时候了。“我认为,人类自身像这样地被尊重就是时代的最好标志,它证明压迫者和人间上帝们头上的灵光消失了。哲学家们论证了这种尊严,人们学会感到这种尊严,并且把他们被践踏的权利夺回来,不是去祈求,而是把它牢牢地夺到自己手里。”[25]这种语言是多么具有鼓动性,又是多么自信!这恐怕是喊出了新兴的德国资产阶级向往未来和光明的心声吧。
哲学家**的演说和革新精神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的确,“理性”、“自由”是贯穿于这位哲学家庞大哲学体系的中心思想。理性、自由既是他绝对唯心主义哲学的根本出发点和原则,又是他哲学的最后归宿。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提出的著名命题:“凡是合乎理性的东西都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东西都是合乎理性的。”这里讲的“合乎理性的东西”就是指具有历史必然性的东西,很明显,就是“理性”作为判断事物是否具有现实性的标准。
(二)理性是世界的灵魂
“理性”既然是贯穿于黑格尔整个哲学体系的概念或范畴,那么我们应如何去理解他的“理性”,他所理解的“理性”与康德的说法有何异同?这是我听完黑格尔讲演后产生的问题,为此,我决定再次专程访问这位哲学家。
一天下午,哲学家在他的办公室会见了我,他非常热情和高兴地接待了我这位来自东方、来自文明古国的中国客人,这也许是由于他所谓的人类历史是从东方开始、绝对精神(理性)是由东方到西方的缘故吧。我向这位教授说到上次听他讲演的收获,并提出向他请教的问题。他沉思了片刻之后,便“胸有成竹”地回答了我的问题。
这位哲学家慢条斯理地说:那天讲演时我指出:“理性”是我们的口号,是我们时代的旗帜。我为什么这样说?这需要从哲学理论的高度对“理性”这个范畴的含义做分析和论述。从总体上来说,“理性”的含义可从本体论和认识论两个方面去理解。
先说“理性”的本体论上的含义。古代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称“理性”为“努斯”(Nous)。“用我们的说法,理性是在世界中,我们所了解的意思是说,理性是世界的灵魂,理性居住在世界中,理性构成世界的内在的、固有的、深邃的本性,或者说,理性是世界的共性。”[26]
我听到黑格尔这段话,立刻产生了一个问题,我问道:教授先生,您刚才说“理性是世界的灵魂”。如何理解这句话?黑格尔回答说:这句话很重要,你提出的问题,是抓住了要害。具体来说,这句话可以从三个方面去理解:
第一,理性是构成世界万物的内在本质。世界万物的内在本质是什么?就是世界万物的“共性”。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由常住不变的内在本性和变化无常的外在的定在构成的。例如一个动物,虽然“动物本身”是不存在的,而存在的都是特定的具体的动物(例如狗、马、黄狗、黑狗、母马、公马,等等),可是,个别动物总是有生有灭和变动不居的,如果我们去掉常住不变的动物共性就无法说明它是什么了,正如把狗的动物共性去掉,狗便不成为狗了。所以“‘理性’是宇宙的实体,就是说,由于‘理性’和在‘理性’之中,一切现实才能存在和生存”。[27]从这种意义上说,“理性”就是决定事物内在本质的共性。(当这位哲学家谈到理性的这种意义时,我很自然地想起柏拉图的“理念论”。柏拉图认为,“理念”是事物的“原本”,具体事物不过是“理念”的“影子”,离开理念这个“原本”,作为“影子”的具体事物也就不存在了。就这点来说,我们可看出,黑格尔的“理性”和柏拉图的“理念”是一脉相承的。)
第二,理性构成了世界发展的规律。这个意思是从上面的意思必然引申出来的。我在《法哲学原理》一书中曾说过:“规律是事物的理性。”[28]自然界呈现在表面的是纷繁复杂的各种形态和偶然性,但它有一个永恒和谐的东西,“即自然界的内在规律和本质”,这是自然界的“现实理性”。[29]社会也是如此。因为规律反映了事物的本质、永恒性和必然性的东西。可见,理性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这位唯心主义哲学家谈的这点,实际上就是把精神的东西看成决定事物的力量。)
第三,理性是推动世界万物的根源和力量。我在《历史哲学》中说过:“‘理性’是宇宙的无限的权力。”[30]这句话的意思是说,理性有“活力”去创造自己的对象,实现自己最后的目标。而且“它把这个目标不但展开在‘自然宇宙’的现象中,而且也开展在‘精神宇宙’——世界历史的现象中。”[31]即理性不仅创造自身,而且也创造了自然界和人类社会。
我心里想:黑格尔这种观点,实际上是来源于亚里士多德提出的“纯形式”——第一推动力,是神创造世界的另一种说法。所以当他进一步论述这个问题时、就露骨地说:“理性”就是“神意”。所谓“理性统治世界”,“同我们所熟知的一种应用的形式,就是宗教真理的形式有连带关系;这种宗教的形式,就是世界并不听凭于偶然的原因和表面的变故,而是一种神意统治着世界。”所谓“真正的善”,就是“普遍的神圣的理性”。“这种善,这种理性,在它的最具体的形式里,便是上帝。”[32]可见,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也不能因此就把黑格尔说的“理性”、“上帝”同基督教中的上帝相提并论。
这位哲学家讲完上面这个意思之后,我问道:教授先生,按照你刚才讲的意思,我们是否可以说:“理性”这种含义同您哲学体系中的根本原则“绝对观念”是同一个等级的概念或范畴。黑格尔完全同意我的理解,并强调说:所以在我的著作中,“理性”是一个最重要的概念或范畴。
这时黑格尔显得有点疲倦,我请他休息一会儿再谈。
(三)理性是人类历史的主宰
这位教授非常珍惜时间,只休息了十来分钟,又继续他的谈话:上面讲的“理性统治世界”,当然其中就包括人类历史,不过,为了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我特意把理性与人类历史的关系单独提出来再讲讲。
“哲学用以观察历史的唯一的‘思想’便是理性这个简单的概念;‘理性’是世界的主宰,世界历史因此是一种合理的过程。”[33]这里说的“理性”就是“绝对观念”在人类历史上的体现,所以说,人类历史是“理性”自身开展和实现的过程。
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和人的成长一样。人是从自在地具有理性到自为地具有理性。我们常说:人是有理性的,人的本性具有理性。这话的意思是指人生下来,甚至在娘胎里,就具有理性、意志,因此我们说一个小孩是一种自在的人。这就是说,他具有理性的可能性、潜在性。其实,这时他的理性和无理性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因为他还不能做理性的事情,他还没有理性的意识。当人长大成人,他就成为自为的人,他是作为理性的人完全现实地存在。这个意思我在《法哲学原理》中做了这样的表述:“小孩是自在的大人,最初他是自在地具有理性,开始时他是理性和自由的可能性,因而仅仅从概念上说是自由的。然而这种最初自在地存在的东西,还不是在它的现实性中存在着。这种自在地具有理性的人,必须用下列办法努力创造它本身,即既要超出自身,又要在自身内部培养自身,这样他也就成为自为地具有理性的人。”[34]人类社会的发展也是如此,亚洲人、非洲人是属于人类社会发展的自在阶段,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是自由的。这时理性、自由只是自在地存在着,而不是现实地存在着。希腊人、罗马人以及近代欧洲人意识到他们的自由,这时理性是自为地存在,理性成为现实性。(很显然,在这里,黑格尔在宣扬“欧洲中心论”。)
所以,人类社会发展中出现的法律、道德和国家等都是理性的东西,或者说,都是理性的具体表现。可以这样说,国家“是一种理性的东西”,除此以外,它什么也不是。[35]
那么,理性在人类社会历史中怎样实现自己的目的?理性作为统治人类社会历史的精神力量,其余一切的东西都从属于它,都是它的工具。理性通过中介物作为手段实现自己的目的,它始终躲在背后,让事物按照它们自己的本性,互相影响,互相削弱,而自己不直接参与,但却正好实现自己的目的,这叫作“理性的狡计”。因此,历史上一切人物,包括英雄人物,也不过是理性、精神的一种工具,即使叱咤风云的拿破仑也只是“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罢了。
(四)理性是逻辑思维的高级形式
由于黑格尔教授忙于写作和上课,关于理性在认识论上的意义,我一直没有找到适当的时机向他请教。但这位哲学家是一个有心人,对事情考虑十分周全。一天,我接到他一个通知,让我去听他的“逻辑学”课,我喜出望外。他讲的是逻辑思维的三种形式,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他所讲的内容正是我前次见面时向他提出过的问题:理性在认识论上的含义。
他首先指出:从认识论来讲,知性和理性均属于逻辑思维的形式,但两者却是有很大区别的。他高度赞扬了康德,说康德是最早明确提出区分知性和理性的哲学家,这是一个重大的贡献。
他接着具体分析了思维的三种形式。第一种形式是“知性”,所谓知性认识(知性思维)就是坚持此就是此,彼就是彼。把此与彼两者之间看作有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把每个有限的东西当成孤立的独立自存的东西。不过,应该看到,知性思维是人们认识过程中不可缺少的一步,因为人们对任何事物的认识,首先总是从认识事物的区别性开始,总是首先对事物各个部分分割开来逐个加以考察;没有这一步,就谈不上对事物总体的认识。但是,认识又不能总是停留在这一步上,如果把知性加以绝对化,当成是认识的唯一可靠的方法,就会陷入非此即彼的抽象片面之中。
理性高于知性,理性既扬弃了知性有限的认识,又包括和发展了这种有限的认识,因此理性不是只停留在事物之间的明确界线上,而且还注意到它们之间的转化和过渡,这是由于有限事物自身的内在矛盾必然要扬弃自身,过渡到自己的反面。这是对事物自身的否定,所以又称为“否定的理性”或“辩证的理性”,这是逻辑思维的第二种形式。但是这种否定不同于怀疑主义,它不只停留在否定方面,而是在否定中包含了肯定,这就是“肯定的理性”或“思辨的理性”,它是逻辑思维的最高形式,是真理认识的最高阶段。到了这个阶段,认识达到了否定与肯定的统一,认识到真理的具体性和全面性。
这位思辨哲学家今天讲的道理比较好懂,有时讲得很生动,因而引起了听众的极大兴趣。我从中得到很大启示:黑格尔在这里讲的“知性”、“否定的理性”和“肯定的理性”,实际上均属于我们平常所说的“理性认识”。黑格尔把逻辑思维分为知性和理性,是直接继承了康德的思想,而黑格尔的贡献和发展在于把理性又做了具体的划分,即否定的理性和肯定的理性。他进而认为:思维认识只有到了对立的统一,即把事物加以对立的知性和把事物过渡和转化的理性统一起来,才是认识的最高阶段,这是黑格尔“三分法”在认识论上的表现。
这位哲学家继续说道:“理性”还有另外一层意思,这里还要简略介绍一下。
从个人意识发展来看,理性是最高形式或阶段,是“主观精神”的最高环节。个人意识发展的最初阶段是“意识”,它以物为对象,讲的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第二阶段是“自我意识”,它以人为对象,讲的是主体与主体的关系;第三阶段是“理性”,在“理性”看来,“意识”和“自我意识”都有片面性,“意识”只强调客体的独立性,“自我意识”只强调主体(自我)的独立性,“理性”的任务就是要把两者结合起来,理性对于这种主体与客体的统一性确信不疑。但是理性要实现这种统一性的确信并非容易的事情,而是要经历一条漫长的曲折的道路。
首先是“观察的理性”,即对自然的观察和对主体自身的观察。但是这种“观察的理性”还不能真正认识到事物的本质,要达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还必须通过理性的实践,即“实践的理性”,通过主体自身的实践,使主体转化为客体。但是“实践的理性”,始初是对客体采取轻视态度,光享受现成的东西,而不去创造,随后要求去创造,但又不顾客观规律,成为“自大狂”;接着又变成了不要私利的道德说教。总之,它们都是把主体自身的目的和客观实在对立起来。只有到了理性成为“自在自为地实在个体性”,才能做到理性即实体,实体即理性,把自己的目的和实现实在结合起来,达到主体与客体的统一。